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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诏诗光

发布日期:2023-10-12 09:51:05 阅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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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静波
 
在奉化剡源的山水间行走,不经意间,就会与隐于各曲的高士相遇,那韵意未尽的古诗、藏龙卧虎的隐者,或贴在古村的墙壁上,或刻在遗迹的石碑上,或挂在人们的口头上……千百年来,它们就像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长伴九曲剡源,闪烁着恒久的光辉。
而六诏,就是那最美丽的一颗。

剡源自新昌和奉化交界处的剡界岭起,如一条银色的玉带,向东飘逸迤逦于青山、村落、田畴间,在六诏、跸驻、两湖、臼坑、三石、茅渚、斑溪、高岙、公棠等处,绾成“剡源九曲”。
时值雨季,剡源两岸,峰峦竞秀,云重烟峦,山水交融间,恰似人间仙境。千朵万朵的浪花,于宽阔的溪床中,在高低间绽放。从西边奔腾而来的剡水,浩浩荡荡,在此处拐个弯,折回,向前。
九曲剡源,始于六诏。
听,一声声吟咏,在烟雨画卷中不断回放着。“一曲好溪山起处,数声疏雨雪初来”,那是居于剡源榆林的宋末元初的“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的清吟,戴表元眼中的六诏,清丽脱俗,连雨声和下雪都滤去了尘埃;“欲知溪流长,百转来越峤。舟行安能极?岚路入斜照”,那是与刘基宋濂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的高启的吟诵,高启对着山高、水长、岚烟重重的五十里剡源水路,不吝赞美;“溪流泻碧玉,蜿蜒出山麓。山溪雨蒙蒙,遗音在山谷”,那是清代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的吟唱,六诏清溪泛涌,山峦环抱,烟雨蒙蒙,怎不令人如痴如醉……
作为一个山村,六诏美则美矣,但这般风光形胜,剡源九曲,曲曲美不胜收,魅惑难挡,人们何以对六诏青睐有加?原来另有其因。
一曲溪头内史家,清泉白石映桃花。
当时坚卧非邀宠,六诏还朝百世夸。
元末江南著名诗人陈基诗中,三句指向同一人——王羲之。
提起王羲之,人们自然会想到他那“东床快婿”的魏晋风度;想到那“永和九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风流日子,醉意间一挥而就的手稿《兰亭序》,成为历代文学名篇和至高无上的书法坐标;想到他那“称病去郡”,穷游山水,“我卒当以乐死”的率真、超脱。
永和十一年(355)左右,离奉化建县时的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还差380多年,曾任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之职的王羲之辞职离郡,徙居会稽剡县金庭,隐迹山林,好友许玄度也随至金庭,与他结庐为邻。
剡源两岸和雪窦山的灵山秀水,十分契合王羲之审美情趣,于是就在离金庭十余里的一曲另筑别业。两年后,晋穆帝连下六道诏书,召他还朝,王六诏不起,六诏村由此得名至今。
六诏山水没有辜负王羲之的美意。他在此挥毫、牧鹅、避世、养生、乐游,过着世外桃园般的日子。
“一曲溪从古剡分,溪边庙食晋将军。”王羲之逝后,后人在晚香岭(古时属六诏村)、六诏村建了两座右军庙祭祀。900多年后,戴表元曾在六诏村祭祀,并撰《代祭王右军祠堂文》。
《剡源乡志》载:“相传山中有石砚,又有墨池,皆为羲之之遗。”据传,晚香岭右军庙曾供奉一方“右军石砚”。原来六诏的右军庙内,有两幅对联,其中一幅是:“想当年喜写黄庭鹅不见;临此地清流白石砚犹存。”多少年来,右军石砚成为诗人吟哦的对象。
只是,再真实的过往也经不起千年岁月的风霜。“砚埋尘土鹅群少,六诏空山自白云”,在元代两湖(今二曲跸跓)人陈子翚之前,石砚已难见影踪。而成于光绪二十八年的《剡源乡志》云:“六诏之庙已另祀别神。”
清代“闻名两浙”的书法家剡源人毛玉佩(号伴我山民)在重现江湖的石砚上刻了“右军遗迹”字样供奉于晚香岭右军庙内。1922年的一场洪水过后,石砚不知去向。神奇的是,1988年又一场洪水过后,这块石砚在六诏村溪底现形。原来,它从未遗失过,多年来,一直在剡源的怀抱中守候着这方土地。或许,此石砚非右军遗物,但它也是离右军最近、融入剡源人对右军高山仰止情怀的物件。
此刻,当我走进混迹于民宅中、香岭上重建的右军庙时,看不出庙中所祀何人。
好在,墨池尚存。我在六诏村一幢老房子前,看到房前东侧有一座用溪石堆砌而成的约四五平方米面积的长方形水池。这就是当年王羲之的墨池。村人说,无论天气如何干旱,墨池从不干涸,原来的墨池从房前东侧一直延伸到西侧,三四十年前填埋了一半。
离墨池不远,低卧在公路边上的,有一个面积仅2平方米左右、毫不起眼的小水潭——这是2002年前后拓宽省道线时一个水池被填埋后仅剩的部分。它不是一般乡野上的水池,而是王羲之的鹅池。遥想1600多年前,王羲之在几十步之外的墨池中边洗笔砚,边望着鹅池,“悟入鹅群行水势”,体悟运笔泼墨的奥妙。
王羲之爱鹅,与陶渊明爱菊、周茂叔爱莲、林和靖爱鹤,被当作文人雅士情趣生活的体现,并称为“四爱”。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还挥笔写过《奉化白鹅赞》。

自晋以降,浙东越中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山水胜景,吸引众多名人雅士前往,尤其是唐之后,诗人们倾心追寻着魏晋遗风与久远的传说,纷至沓来,形成了有广泛文化影响的“浙东唐诗之路”。在这条诗路上,杜甫、李白、卢照邻、骆宾王、贺知章、崔颢、王维、贾岛、杜牧等400多位诗人,自钱塘江至会稽鉴湖,沿浙东运河、曹娥江,入剡溪,经天姥山达天台山,一路行吟,沿途洒下的1500多首诗歌,如满天星辉,照亮了越中大地。其中100余位诗人,从剡地向东入四明,经溪口雪窦,再回鉴湖、钱塘江,逐成“唐诗之路东支线”。
四明群山起伏,层峦叠嶂,森林密布,洞穴幽奇,自古有洞天福地之称。神仙道教中最杰出的代表和集大成者、东晋的葛洪在《抱朴子》中所称:全国有27座一流名山最适合道教炼丹,其中就有大小天台山。天台山与支脉四明山初为一山,旧时同名天台。清宋定业《四明山志序》云:“四明山初总属于天台。自晋谢遗尘启四明山九题之目,唐陆鲁望(龟蒙)、皮袭美(日休),有依题倡和之诗……于是四明山遂与台荡鼎峙为东南名山之冠。”
我国最古老的刘阮遇仙传说,自唐代起被广泛地写入诗词、歌赋、戏曲,在文学史上产生很大的影响。传说永平年间,剡县刘晨阮肇入天台山迷路,遇二仙女,结为夫妇,半年始归。时已入晋,子孙已过七代。后复入山寻访,不知所踪。刘阮遇仙处究竟为天台山的何处?《四明谈助》记载:“窗固有四,总在一面。以四窗为四面。昔刘晨、阮肇遇仙女于此。”助谈所载的地点其实就是四明山上的四窗岩。
四明的山水、人物、风情,使诗人们心生向往。孟浩然发出感慨:
高步陵四明,玄踪得二老。
纷吾远游意,乐彼长生道。
那位三入剡中、二上天台、一上四明的李白也道明频繁入四明的目的:“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

村内有座修建一新的钱王庙。据传唐朝末年,吴越王钱镠驻浙东一带时,曾以巡视之名,慕名前来六诏追踪王羲之足迹。后人筑庙祭祀。
与王羲之遥隔700多年后,李清照成了另一位使六诏增辉的人物。
这位有着“千古第一才女”这称的易安居士,却以十分狼狈的情形进入六诏。
建炎三、四年(公元1129、1130年),在国破家亡之时,李清照独自携带她和金石学家的丈夫赵明诚倾尽毕生心血收藏的古玩,紧随高宗皇帝逃亡的步伐,流落江南,屋漏偏逢连夜雨,李清照一路失落了诸多古藏,其中包括无比珍贵的定武本《兰亭序》。
我想像着,当时的李清照是怀着怎样沮丧的心情,失魂落魄走进六诏。
大凡了解定武本《兰亭序》价值之人,都为易安居士的遭遇扼腕痛惜。《兰亭序》就是“永和九年”那一天,王羲之于醉意中挥就的“天下第一行书”。唐太宗因极度仰慕《兰亭序》的书法造诣,死后以此陪葬。真品既无,相传为唐初大书法家欧阳询摹勒上石的定武本《兰亭序》,成为受世人格外推崇的珍品。
元代宁波学者袁桷在《跋定武禊帖·不损本》中言道:“赵明诚本,前有李龙眠蜀纸画右军像,后明诚亲跋。明诚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难寓吾里之奉化,其书画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后有绍勋小印,盖史中令所用印图画者,今在燕山张氏家。”李龙眠即李公麟,为北宋时著名画家。后来,定武本《兰亭序》为南宋丞相史弥远所得,绍勋即史弥远的图章印文。
元赵孟頫曾在定武本后题跋:“古今言书者以右军为最善,评右军之书者以禊帖为最善,真迹既亡,其刻石者以定武为最善。”
全祖望还原李清照当时的情形,咏上《李易安兰亭叹》,对李清照的遭遇寄予了无限的同情:
兰摧芝焚亦天孽,孤鸾飘泊剡源溪。
剡源山水虽然好,熟为夫人慰累唏。
箧中何物甲万卷,内史禊帖良绝奇。
六诏词宫看火近,展卷荐以秋江篱。
“箧中何物甲万卷,内史禊帖良绝奇”,全祖望以史学家的眼光,认为定武本《兰亭序》可以胜过李清照夫妇其万卷的藏品。怎不令人发狂?
不知道,在六诏寓居的那段时日,李清照在追慕她心仪的书圣的遗踪之时,剡源的山水是否会稍稍安抚她那颗破碎的心?
在近900年光阴的流转中,易安居士的书画藏品不知几经易手,如今,无比珍贵的“赵明诚金石录”四册(恐也是当年李清照遗失之物)转到了甬式家具收藏家、奉化人吴慈先生手中。冥冥之中,易安居士的遗物以另一种方式抵达了剡源。
时光和剡源,还在等待着夫人的其他遗物能再次浮出水面。毕竟,物比人长。

“右军泼墨处,一昔来金庭。九曲自兹始,六诏想风清。”正如全祖望来六诏寻访右军踪迹时有感而发的那样,六诏以如此漂亮的高音开曲,定下了九曲剡源曲曲有诗、曲曲有隐的不凡基调。
“二曲萦迴水合流,钱王祠下碧悠悠。”五代时,陈文雅隐于此,吴越忠懿王亲自求贤,两人同吃同住达旬日,后陈文雅出山,官至殿中监。古代帝王外出暂住叫驻跸,此后二曲名“跸驻”。
“三曲澄清作两湖,小盘谷下是吾庐。”曾任上虞教谕的陈子翚辞官后,在三曲小盘谷下读书、吟诗,诗中表达了他对隐居生活的满足。
“四曲溪边古梵宫,慈云阁上九莲峰。”四曲桕溪(今桕坑)边有唐代始建的古净慈禅寺。明亡后,有鄞人周齐曾弃官入桕坑榧树湾,尽去其发,自称无发居士,隐居20余年,束竹覆茅,尽出己手,“固守残山胜水之节以终其身”。
“五曲中分九曲溪,丹霞古洞足依栖。放斋儒雅楚州节,凭吊千秋满壁题。”三石山有三巨石,故名。有丹山洞天永固寺,有曹放斋因不附秦桧辞官隐于此。明代学者鄞人全修斋,不愿入仕,也隐于三石。永乐初,明成祖召他编修《永乐大典》不就。
“六曲班溪好隐居,昔人卜筑有茅庐。”唐末陈棠自长安出使吴越因遭乱不还,隐于六曲茅渚。
“七曲斑斑溪水流,石门榆社更清幽”。 班溪有本报寺,三石宋太学博士陈著称,有名士董声仲隐于此。隐于班溪之源石门大雷山的晚唐名士谢遗尘,跑到隐逸诗人陆龟蒙处。向从未到过四明山的陆尽述四明各处胜迹、风物,提出,“凡此佳处,各为我赋诗”。于是陆赋《四明山九题诗》,与陆齐名的皮日休以《和陆鲁望四明九题诗》相唱和。谢遗尘无意之举使四明山从此名声大起,吸引一代代诗人纷至踏来,成为“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的另一个起源。七八百年后,黄宗羲为考证“皮陆”“九题诗”中的诸胜又遍访四明诸峰,作了《九题考》。
“八曲湾湾七曲通,举头金刹郁重重。”高岙地处剡溪晦溪交汇处,风光迤逦,为剡源九曲之最,有古刹雪窦寺。宋朝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和儒学集大成者朱熹曾来此访好友隐君单钦,村人为纪念朱熹,以朱熹字号“晦”将汇溪改成晦溪。
“九曲迢迢云水长,与公曾此植甘棠。雪溪高士今何在,文靖山林邱墓荒。”东晋大臣、文学家、书法家孙绰植棠于此,由此得名。宋代有戴氏雪溪居士隐居,宋代著名理学家、教育家奉化人舒璘,卒后葬于公棠。
进则朝廷庙堂,退则江湖山野。古代的文人,心中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情结:或出任,或归隐。当一个人厌倦官场,归隐山水则成全了他的出路。像陶渊明的解甲归田,反而成为古代文人淡泊名利,保持气节的精神的坐标。剡源山水成全了诸多名士的归隐之梦,而名士的归隐为剡源凭添了另一种风韵。
剡源之畔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承载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内涵,成为我们永远的乡愁。
站在公棠,转身回望,那闪烁耀着诗光和精神烟云的九曲,与剡源的每一段溪流,每一寸土地,都氤氲着别样的精神烟云,千百年来,穿越时空,照亮远方。在公棠划上圆满句号的剡源,蕴着千年的文化涵养,以剡溪的名义,一路奔涌,一路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