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海伦·考坦特
沈逸明 译
安娜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想要知道她邻居老太太娜娜·玛利亚的消息，娜娜是一周前被送去医院的。今天，安娜走出家门来到娜娜·玛利亚家。娜娜的儿媳丽塔开了门，安娜于是问她娜娜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来。丽塔告诉安娜，娜娜下午就可以回家，但娜娜已经失去视力了，这消息使安娜十分震惊。丽塔邀请安娜下午来参加为娜娜准备的“欢迎回来”派对，于是离开的时候安娜一路思索她应该给这位老朋友带去什么礼物呢？
突然安娜一路小跑起来。就在前面的树林里有她经常去的温泉，那个温泉虽面积不大却十分深邃。到了温泉，她跪下来凝视着这深不见底的泉水，起初她看到的只有黑暗一片，随着太阳的升起，水面似乎开始敞开自己，倒映出旁边像盔甲一样闪闪发光的山毛榉树皮，明亮的银色倒影使她想起娜娜。安娜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继续回忆着：六个月前，当时正值夏末，安娜随父母搬家到丽塔家前面的小山丘那里。一周后，安娜开始上课。那时她谁也不认识，对她来说，和其他五年级的同学交朋友实在太难了，她觉得十分孤单。有一天她低头走着路，突然抬起头来，便看到娜娜热情的笑容。
那天丽塔家前停着一辆小型搬家货车。安娜躲在树丛的隐蔽处，看着卸货的场面。车上只有六件家具，都是纯黑木质地，上等油漆。丽塔站着指挥着搬运，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安娜想：“家具从哪来的呢？”
看着看着，这时丽塔的丈夫下了车，走到车的另一边，开了前排座位的那扇门。过了好久，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才从车里露出来。一位老太太下了车，挽着丽塔丈夫的手臂蹒跚地朝房子走去，似乎迈出每个脚步都要经过一番思索似地。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下来喘了喘气。突然，老太太似乎感觉到安娜的目光，她抬起头来，与安娜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安娜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看见娜娜坐在前厅的一把椅子上。安娜慢慢地走近她，脚上穿的学生鞋踢起尘土。娜娜看见安娜朝她微笑着，便走到娜娜旁边，挨着她的身子双腿盘着坐下。她们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开始交谈了起来。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娜娜感慨地说，：“我们一见如故，多像老友重逢啊！”她们甚至发现她们是同一个月出生，仅仅差了两天而已。
从那之后，安娜每天在山脚下一下校车，便一路飞奔到丽塔家去陪娜娜。要是午后天气暖和，她们就会一直坐在门廊，等到暮色降临。她们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娜娜从肥胖的土拨鼠在丽塔家下面已收割完的地里寻找残余的玉米棒说起，谈到一群群大雁排成优美的V字形向南飞，时而发出令人心醉的叫声。另外，她还告诉安娜，如果她用心倾听，还可以听到远处啄木鸟在树上辛勤劳作时发出轻轻的阵阵咔嗒声。安娜常常沉醉于这种轻轻的咔哒声，直到天色几乎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跑回家，甚至有时是皎洁的月光照亮她回家的路。
冬天来临了，安娜改成爬上楼梯到娜娜的房间。她们倚窗而坐，仍可看见和坐在门廊里所看到的一样景色。她们看着山上的树木逐渐稀疏黯淡，但是山脚下还有一条深黄色的林带，不过，这条林带一天天缩小，直到有一天下了几场大雨，它便不见了。过后，下起了大雪，从娜娜的窗户看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
娜娜的房间舒适又暖和。里面安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个大的五斗橱和一个大皮箱。只要安娜一来，娜娜就会把书放到大皮箱上，然后在电炉上烧起水来。接着这一老一少便开始一边喝茶一边分享当天的趣事来。一周周过去了，安娜了解到娜娜·玛利亚房间里的每一物品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和背后的故事。渐渐地，安娜了解了每一个故事。
五斗橱上那把银发刷和与之配套的手镜是娜娜的丈夫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每一件后面都雕刻着大大的MK和许多花体。旁边的是一个已经磨损的红黄相间铁皮罐，里面有个大的怀表，上面连着一条链子。安娜一动这个手表，它便嘀嗒嘀嗒发出一两声，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是娜娜·玛利亚的父亲留给她的。旁边有一尊木刻印度女神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盒子，大皮箱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艳蓝色瓷碗，碗里装着零零碎碎的杂物已经溢出碗外，碗的一边是歪的，安娜一碰，它就倒出来了。这是娜娜·玛利亚的孙子在七岁时送给她的礼物。此外，好几盒信件和照片藏在桌子的上方。安娜最喜欢的要数那个有两只凤凰的茶壶了，常年累月的倒茶使得壶口产生了一层茶垢，娜娜·玛利亚说这茶壶的年龄足足有安娜的六倍大。
最后，安娜原来眼中一个拥挤的小房间，变成了娜娜·玛利亚一生快乐和忧愁的纪录和延伸近百年的回忆。
再次凝视那一洼波光粼粼的水池，安娜确信娜娜就像这口泉水。她垂暮之年静静度过每一天，对此做出不同的反应，留在记忆深处的是这些反应的积淀、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想象。她与安娜分享了大部分的记忆。如今她已经看不见了，这些想象会消失吗？就像这口清泉没有了光，就变黑了吗？她如今的生活会是怎么样？
安娜的思绪转到丽塔举行的派对上。她清楚邻居们可能会带些什么：无非是糖果、围巾、花之类。她也能这么做，然而这些礼物没有一件可以表达她对娜娜的情感。难道它们当中有可以让娜娜真的感觉好一些的？
安娜陷入沉思，继续沿着小路上山。她边走边想该给娜娜带些什么，完全不理会脚上的运动鞋渐渐被林中融化的土壤沾湿了。
周围的世界慢慢地将她笼罩着，好像她和娜娜在一起。微弱的二月阳光被浓雾完全遮盖了，使得整座山好像是随着阵阵微风在喘气似的。虽然空气潮湿，但是有点久违的暖和，让人觉得春天就要来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娜将娜娜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一一记在心里：一块条纹石、一株幼小的的蕨草、一簇苔藓和一个马利筋豆荚。可是细想一下，似乎没有一样是适合娜娜的礼物。要是在以前，那是娜娜喜欢的，可是安娜认为这些东西很容易让娜娜伤心，因为一接触到它们，娜娜就会想起那些她再也看不到的东西。要有一个办法把树林、天空和田野带给娜娜该多好啊！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可以表达她们之间的友谊呢？
突然，安娜知道自己的礼物该是怎么样的，它将与众不同，这是一件别人带不了的。一整天安娜按照娜娜教她的方法观察周围的一切，现在她将把她所看到的一切带给娜娜。
潮湿的双脚、被雾水打湿的牛仔裤和夹克衣都不再要紧了，她急忙转身朝娜娜家走去。尽管插在口袋里的双手空空的，但她脑子里的礼物却像世界一样大。
太阳刚刚下山，安娜走出了树林。她会迟到吗？派对可能已经结束了。她来不及多想，径直朝娜娜的房子走去。她看着娜娜·玛利亚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就在前门上方，按理这时候室内的灯光该是亮着，但是百叶窗关着，整整一周都是这样。窗户很暗，令人捉摸不透地反射出蒙蒙的红光。大家一定是还呆在楼下开派对，或许丽塔没有上楼打开百叶窗，但是为什么楼下的窗户看起来也是暗的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娜娜·玛利亚在哪里？
安娜停下脚步，歇了口气，全身激动得发抖。她绕过丽塔的车子，跑到厨房门前，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接着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门。没有人来开，但是透过门可以看到客厅里有一盏灯亮着，电视机也开着。于是她又用劲地敲了敲，然后手放在门把手上。门从里面打开了，丽塔穿着睡衣站在那。餐桌上遗留着派对过后的东西：面巾纸、叠在 一起的盘子和杯子。看来邻居们来过又走了，安娜太迟了，但是娜娜·玛利亚一定在。
“啊，安娜，你来了，”丽塔说，“我在想你怎么没来呢？派对结束半小时了，娜娜很累了，我告诉她不用等你了，她现在该是睡着了。虽然收到了一大堆邻居们的礼物，她还是很失落。你可以等到明天她休息好了才来看她。”
“求求你了，我等不及明天才来，”安娜央求着，她弯下腰，拉开湿湿的鞋带，“我有件礼物要给娜娜，这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会脱下鞋子，然后才上楼到娜娜的房间。”
“那好吧，”丽塔说，“但是如果她睡着了就不要叫醒她喔。你可以把礼物放在她的桌子上，我明天跟她说。”
安娜一边点头一边踮起脚尖爬上娜娜的房间楼上的平台很暗，娜娜的房间关着，安娜停下脚步，慢慢地呼气，心想盲人看上去是怎么样的？安娜的手在门把手上犹豫着，最后下了决心开了门，进去之后随手关上。娜娜的房间也是漆黑一片，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房间里没有人？窗户正对面，安娜跑上前去，摸索着打开百叶窗，百叶窗慢慢转开，在黑暗中发出咔嗒咔嗒声。丽塔一定也跟着上来了。接着一丝微弱的灯光照进房间，窗外是冬日的暮光，一轮明月正高高挂在天上。
“安娜，”娜娜在叫安娜，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安娜，”娜娜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听得出满是惊讶和欣喜。娜娜坐在椅子上，睁着的眼里还是往日那样湛蓝，就像冬日里清晨的天空。
“啊，娜娜！”安娜一边喊一边轻轻抚摸着娜娜温暖的脸颊。
“你来了，”娜娜说，“我还以为你对我这个老朋友感到厌烦了呢。”
“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安娜说，“我这么晚来是因为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准备好。”
“哎呀，”娜娜说，“你真是费心了。其实下午那些邻居们来看我已经给我带了很多礼物了！”她一边抿着嘴笑着，一边指着桌子和一大堆新增的盒子。
“我的与众不同，”安娜说，“我给你带来的是刚刚过去的一天。”
“刚刚过去的一天……”娜娜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住院时，有人帮她把头发弄成波浪形。她抬起手，看上去想摸下自己的头发，但是伸到一半却朝向安娜，摸到安娜的手臂并紧紧地握住。
“你没有看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安娜说，“所以我把它带来给你---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你和我一起看一样；以你的方式看。明天我会给你带来另一个---后天我会再给你带来一个。我会永远带给你。娜娜·玛利亚，那就是我的礼物。”
娜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道：“哎呀，我的孩子，你是怎么想到的呀？”她一手搭在安娜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向一把椅子，说：“安娜，把百叶窗拉到这，这样我们就可以看见窗外的山谷和月光了。月亮就在窗外，是吧！我可以感觉到的。”说完，娜娜闭上了眼睛。
安娜拉起娜娜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握住它们，开始描述起她当天看到的一切---银色山毛榉在泉水中的倒影、会呼吸的橙黄色烟雾以及微弱的夕阳。
安娜描述完，娜娜起身向着她，蓝色的眼神是满意的，“安娜，谢谢你，”她说，“这一切真美。”她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选自The River Publishing Company 出版的GRAND TOUR 一书），作者：（美）HELENCOUTANT海伦·考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