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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行动连载(二)

发布日期:2016-07-05 10:03:53 阅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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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回眸.大事记
 
长篇报告文学
              国家行动
                   ——三峡大移民
                              
                                   文何建明
 
第二章:热土家园
 
   5、峡江“石头女”的情怀
    不知怎的?自见她第一面后,我一直认为她就是当年铁凝笔下的那个“香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大多读过20多年前铁凝的那篇成名作《哦,香雪》。我记得在铁凝笔下那个小山村里的香雪,提着小篮在火车轨道旁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争着为一天一次路经她村边的客车的旅客们卖煮鸡蛋的情景,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纯情的美,是一种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的美,我们今天已难以找到这种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彻彻底底的纯情的美,那是我们记忆中无法抹去的自然魂魄中流淌的美。
    峡江边的“香雪”名叫付绍妮。纯纯粹粹的一个农家女,纯纯粹粹的一个“三峡女”。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而付姓家族在她家乡是个大族。现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要当移民了,要永远离开那个滋润了他们祖祖辈辈生命的江边沃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撕裂呢?
    人们都知道三峡的奇险之美,但未必都亲身经历和目睹过大江涨水最凶猛时,在三峡江段呈现的惊天动地的景观。那是水的雄性的充分显示:浪起,两岸猿啼;浪卷,天摇地抖。关于三峡之险,李白、牡甫和天下才子们早已把能够想到的最美妙的词汇全都用尽了,我无法详述,但我依然感到即使天下才子都用尽笔力,仍不能真正描绘出三峡之险之美。
    这就是三峡,是中国长江上游最壮丽的山水经典,当然也是世界最壮丽的山水经典。三峡是上帝赐给我们真正可以无穷无尽地感受和想象的神圣峡谷。然而到过三峡的人,如果在巫山神女峰下稍作停留,再换船逆水而上,到峡江边的另一条河流后,会有全然不同于大三峡的另一种感受,会与我一样从心底深深地发出赞叹声:这里才是真正的美啊!
    这条河流名叫大宁河,是长江在巫峡时接纳的第一大支流。它发源于陕西的终南山,流经150公里的崇山峻岭和大大小小的峡谷,又一路上纳清流接悬瀑汇溪涧,然后舒舒坦坦地在巫峡西口注入长江。许多人在走过三峡,惊叹自然险景后,面对一江与黄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浊巨浪,会情不自禁地对天长叹:要是长江之水又清又绿该多好啊!然而这几乎是我们不可能看到的了。我们谁会想到过去的长江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同时谁会想到如今的长江沿途仍有无数条碧水清流在向它汇拢拥抱。虽然这种水景由于长江的黄色浊流力大无比、势不可挡而难以察觉,但在长江与大宁河汇合之处的巫山城脚下仍清晰可见。这就是大宁河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从巫山转船逆流而上到大宁河,一路河道更险、更窄、更曲,船在水中行进,你常为擦肩而过的两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惊呼,又随时为在清澈可见的河底上搁浅而担忧,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经验的船老大可以让你放心地穿梭峡江险流。这就是出峡又入峡、大峡套小峡的大宁河,其沿途有龙门、铁棺、滴翠、剪刀、野猪等七峡。人们所说的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应让小三峡的“小三峡”,就在大宁河段上。古人对大三峡留下了足有上万首不朽的诗篇,但却没有对小三峡留下什么笔墨。
    人们对小三峡的开发和认识是在今天方得以实现的。我本不想在本文中对三峡作任何景致上的描述,但写到大宁河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崇拜自然的激情,这也是我体会到生活在这片美丽峡江边的移民,在不得不告别故乡时那种恋恋不舍的情绪是何等缠绵复杂之缘故。
    借诗人公刘《小三峡印象>的诗句来诉说我对小三峡的那份崇拜吧:
滴翠峡真个像两区其长无比的碧绿的锦缎,
这样的山色,望久了眼珠子也会发蓝……
    天上是谁织成白布又投入黑潭,
    化一条水龙本想泡软肝胆却只能泼湿衣衫……
    我当然不相信因果报应,阴阳轮转,
    有的话,我一定做弄潮儿赤条条来往无挂牵;
假如我,居然这辈子造下了什么孽冤,
那就罚我变山羊吧,
我要镶嵌于这绝壁悬岩!
    公刘对小三峡的痴恋,是期待自己能化作山羊而镶嵌于大宁河上的绝壁悬崖。不过我更倾向于化作水中的鱼儿,因为我更欣赏大宁河本来的那种水质之美。有人说大宁河像个隐居者,多少年来鲜为人知地流动着、存在着,然而大家并不知道它在进入长江之前的那份闲情逸致。而我认为大宁河是一个无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让一切浊流变得自卑;她的纯洁,可以让一切肮脏退至地狱;她的美态,令任何人惊叹,腰的纤细处,柔软轻曼;胸的丰满处,其涓涓不息的乳汁总是供应着无数食尽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们的生息与繁衍。
    大宁河的水总是四季碧绿见底,水中的游鱼,河边的卵石,岸头的沃土,构成了这里宁静而富饶的生活景致。
   
    付绍妮正是生长在这里的一位农家少妇。在她接受我采访时还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家乡,成为真正的移民。
付家有兄弟姐妹7个,他们都已经作为前期移民搬至他乡,现在只剩下绍妮一个仍留在大宁河边。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采访,在她家的邻居墙上有一道用红色油漆刷写的大字特别醒目:“二期水位——135米”。这样的字在三峡库区随处可见,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时,你坐在游船上也能不时看到耸立在两岸山体上的同样的文字。它向每一位三峡库区的干部和移民时刻提醒着这样一件事,即长江三峡库区将于2003年6月前蓄水至135米,而在这之下的两岸居民必须搬迁他处。这是一道钢的生命线,也是一条铁的纪律线。谁也无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届时将溢涨至此线,那时来的虽然是水,其实同样是一条法律界线——违者不仅受到道义的惩罚,同时也将接受自然的拷打。
    付绍妮告诉我,她说她应该算是村上的年轻一代,20世纪80年代末就到过广东等地打工,见过外面的世界。可是自从长江水利工程委员会的技术人员在10年前标出那道红线后,自己被确认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没能安宁过。为了寻觅和挽留对大宁河的最后一份情感,她断然在七届全国人大通过三峡工程上马决议的那天起,从广东回到大宁河的家乡,拨动起她童年时就不肯割舍的那份“石头情”。
“我知道一旦大坝建成,我们这儿那清澈碧绿的小三峡之水便不会再有了,奇景险峰也不再复还。我们的根都一起随涨水而飘向远方,生活和生命都会发生变化。这是无奈的,抗拒也没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经有过的经历和编织的梦:那时我们村上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上山下地去摘花,将自己打扮得美艳艳的。惟独我不爱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宁河滩上去捡石头玩。我开始只出于好奇,发现每次大水过后的河滩就变了样,细细一看,原来是河滩边的卵石翻了身,那一翻身整个河床就是另一番景致。这一发现叫我兴奋不已。当我再低头捡起一块块大小形状各异的卵石时,更加惊诧地发现那石头简直是个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日’,有‘人’有‘牲’,有‘云’有‘雨’……总之,天地人间有的东西,河滩上就能找到同样的卵石。那石头可能是世界万物的变体,可能是万物世界的微缩,你只要说得出的东西,河滩上就能有什么样的石头,只是需要你去仔细观察,真心寻觅。这一发现让我好不高兴!我做梦也想让自己变成河滩上的‘石头女’,想让人间变成什么样,就美滋滋地变成什么样。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有本事了,因为我可以拥有整个世界的一切……”
付绍妮富有诗意地讲述着她曾经破碎的童年之梦。
    破碎的梦本该随着岁月的磨砺而渐渐消逝,然而三峡工程使付绍妮这位农家女不仅没有淡忘童年的梦,反而越发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长江水利工程委员会的工程技术人员到库区进行移民人数和被淹实物统计,那用红色油漆标出的淹没水位的字样在家门前醒目耸立起来后,付绍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再也不安宁了,比女孩离开父母远嫁他乡还心神惶惶,心头整天七上八下的……”
    在被确定移民时,付绍妮没像有的女孩那样不是想法赶紧找个好一点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给一户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选择了与他人完全不一样的路,那条路是她的童年有过的梦,这梦便是她与大宁河同枕共眠的梦。
    那条路在弯弯的河滩上,那条路在清澈碧绿的河水的时退时涨间……
    从此开始,扎着辫子的付绍妮从早到晚只要一有空闲就独自跑到河滩。她忽儿举目峡江两岸的青山神峰,忽儿伸手捧起一掬河水。每当此时,这位多情的农家女便会两眼发湿……她说她曾多次将自己的身子融人大河之中,感觉是那么舒展爽朗,于是干脆赤身裸体潜入水中,这时身边就会有无数小鱼簇拥过来,在你身边嬉水玩耍,你自己仿佛也像一条鱼儿,“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的想变成一条鱼儿,变成峡江水中的小鱼儿,它们多么幸福啊,无愁无忧,不用为库水涨起而搬迁,美丽的峡江水永远是它们的家园,永远可以在嬉水拍浪间欢歌跳舞。”
    她也曾有多少次在夕阳西斜后的傍晚,一个人来到河边,脱下衣服,操入水中,仰躺在水面上,举目遥望星空,“这时候的我就特别想把自己变成瑶姬,她为大禹触礁而死,最后落地生根在咱巫峡岸边,变成巍峨耸立的神女峰而永远驻在峡江。瑶姬以殉身换得与峡江相伴的精神同样叫我神往。”
    呵,神女峰的故事经这位即将离家远行的女移民之口一说,我更感觉在美丽传说后面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我知道三峡移民是国家定的政策,与法律连在一起,我们不能不走的。到时候不管什么情况你都得离开。但谁能理解我对大宁河、对峡江边的家园的那份深情?那份对自然美景和对祖先留下的有形和无形的遗产的留恋?你们外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我们对大宁河,对峡江的每一泓水、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峰的那种留恋。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化成了一体。我潜入河水时,觉得自己就是河中的一条鱼,那种舒坦,那种自由,那种欢欣,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当我上岸时,我觉得自己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气而让自己透体舒展滋润,不想别的意念。就是哪一天因父母之命非嫁人不可时,我的第一选择是男方必须是大宁河边的,神女峰峡江边的。真的,我一直这样想,才使我后来有了10余年的‘石头情’……”
    付绍妮现在开设的已经远近闻名的“奇石馆”,就是她“石头情”的结晶。当三峡移民的时间表定下后,付绍妮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开始了捡石头的“留梦生涯”——她自己解释:对三峡移民来说,断梦和碎梦都不可取,惟独留梦是可以做到的。留梦里包含着对过去的怀恋,也包含着对未来的某种期待。
    有首诗这样写道:河滩上的石头最能试金,无动于衷者踩着它走,有情有意者拾它而起,拾起者爱恋收藏者是真正的诗人。
    付绍妮应该是一位不写诗的诗人。因为她是真正的拾石者,不仅如此,她对生活和自然的理解以及抒发内心感觉时的那缕缕情丝,其实就是诗。
    石头历来造就诗人。峡江边上的石头更能造就伟大的诗人。
在村里人不停地把家中一切可以拆卸的东西搬运出去的时候,付绍妮则将一筐筐石头背回到家里,然后逐一整理,排列编号,对其中上乘之品甚至还不惜从柜子里取出最好的新衣布匹将它裹包得严严实实。
    有人见后笑她,说:“妮妮你把石头护得那么好,是不是以后作嫁妆呀?”
    绍妮回答:“可能吧!”
    有人说:“你绍妮不绣花不做工,专门捡些石头回家,想靠啃石头过日子呀?”
    绍妮回答:“我啃石头比啃馒头更有滋味。”
    有人长叹说:“现在移民要搬迁了,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多换几个钱就是最实际的‘补亏’,你妮妮整天弄石头能弄出个金蛋蛋来?”
    绍妮回答:“我的这些石头个个都是金蛋蛋。”
    村里村外的人都叹气了:“唉,瞧,移民搬迁把咱妮妮这么好的娃儿都整成疯子了……”
    “谁说我疯了?我好着呢!”绍妮站起身,挺着胸,一脸灿烂地对大伙儿说。
    “可不,她不像是疯了嘛!”人们好奇地等待这迷上石头的娃儿下一个出的是什么怪招。
    有一天,一位外地来“小三峡”旅游的客人路过付绍妮的家,见她正在弄石头,便好奇地凑过来观看,这一看不打紧,那老兄的眼珠子就差没被五彩缤纷的石头给勾出来。
    “太神奇了!哪儿捡到的?”
    “就在咱大宁河滩上。”
    “你能卖几块给我吗?”
    “卖?”
    “嗯。”
    “可……可我不是为了卖才捡的呀!”
    “不卖?你别骗我了,不为卖,你捡这么多石头干啥呀?是收藏?你们农民也收藏?哈哈哈,你逗我,你们连吃饭都要靠到广东打工挣的钱来维持,还搞啥收藏?”
    这回付绍妮有些来火了,“告诉你,这石头我就是不卖!有了它,我口袋里也会感到沉沉的,肚子也不觉饿的。”
    外乡人发怵了,半天不明白这峡江边上还有这样不懂“世故”的农家女,便悻悻地走了。
    付绍妮因此哭了半天,她为自己这份不被人理解的故土之恋而痛苦悲伤。可哭过后她冷静思忖起来:人家对咱石头感兴趣想买也没啥子错,要是真的能将自己对故乡的这份“石头情”分享给别人,让天下的人能更多地了解大江三峡,也是一件好事嘛!
    姑娘想通了,突然感到自己那份孤独的恋情多了一方天地。
    大宁河上的“小三峡”,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驻步观赏,他们也经常光顾付绍妮家的农舍田间。于是有一天,付绍妮认真地挑选了几块比较好的石头,放在家门口,试看有没有人来买。
    “啊哟,快来看,这些石头真漂亮真奇特呀!”已经在屋里等候了多时的付绍妮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又怕听到的声音。
“喂喂,这石头的卖主在哪儿呢?我们要买些石头呀!”游客们大声嚷嚷起来。
姑娘一听这嚷嚷声赶紧从里屋出来,她不是担心到手的生意跑了,而是害怕这一嚷,被左邻右舍瞧见她在“做石头生意”哩!
    付绍妮看着围在她家门口的一群游客,脸顿时绯红——毕竟她从来没有做过买卖。
    “嘻,这小姑娘还挺腼腆的。”有位女游客拉过付绍妮的手,问:“这石头是你捡的还是从其他地方批发来的?”
    “全是我自己捡的。不信你跟我进屋看看,还有好多呢!”付绍妮一下绷紧了脸,一本正经道:“这石头只有咱大宁河有,与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
    “好好,相信姑娘说的是实话。我们买几块行吗?多少钱一块?”游客们友善起来。
    “这……”姑娘的脸又红了,半晌才喃喃地,“你们给多少就算多少吧。”
    “哈哈,这姑娘倒挺实在的。”游客哄笑起来,又说,“那一块?五毛……怎么样?”
    付绍妮还是红着脸,直点头。
    于是游客们高高兴兴地挑捡了不少石头,按每块五毛钱付给了姑娘。
    “嘟——”一声汽笛,轮船载着游客们走了,远远地走了。可手中拿着十几张钞票的付绍妮则依然站在家门口发呆,她不知是喜还是悲,那手中的钱来得突然,来得令她不知所措,也搅乱了她原本对石头的那份质朴情感。
    她依然一有空便到河滩捡石,并且在家门口树起一块用纸糊的硬板板,上面写着:“三峡奇石,欢迎参观”。后来又在“参观”后面加上“购买”两字。于是付绍妮的“石头情”开始了一部分的“商业化”——而她自己坚持说这丝毫没有减弱她作为一个即将离开故土的移民对长江和大宁河的那份深深的情感。
    生活所需,无可非议。再说既然物有所求,物的主人不仅创造了新的一种物品交易,同样还输出了一份精神和文化。
   
    石头的收藏更富含精神因素。付绍妮开始并不清楚自己在与游客们交易石头的同时还扮演了三峡文化传播者的角色。
    她的“石头生意”变得日趋红火。
    有一天,她发现左邻右舍的小姐妹、大嫂阿婶、婆婆老伯们都像她一样在自己的门前摆起了石头小摊。而过去仅在他们那儿停留吃一顿午饭的游客们,也渐渐把观赏购买“三峡奇石”当作一项任务了。
    这是付绍妮没有料到的,左邻右舍那些过去瞧不起她,背地里骂她“神经病”的人,如今一口一个“妮妮亲”、“妮妮巧”的,时不时凑过来向她讨教学艺。
    姑娘一下感到她的石头成了灵性之物。那一天,她独自走到河边,张开四肢,伏在卵石堆上痛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一点也没有为生意兴隆而兴奋,相反越来越感到忧伤,因为当我发现咱三峡的河滩之石一旦出现除精神价值之外还有丰厚的商品价值时,我更感到作为一名即将离开三峡的移民的那份不舍之情。我因此痛哭不止,甚至想像瑶姬那样,一死而成永伴峡江的神女峰,那就可以不走了,可以不离开三峡,不离开我的大宁河了。可现实不允许我像瑶姬那样,我因此好不悲切……”
    “石头女”,一个多情之女。她的那份幽情令人感动。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付绍妮的“石头小摊”变成了“奇石馆”,而且名声传遍十里八乡在“小三峡”一带都知其名,甚至连外国的报纸都报道过。可有一样付绍妮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的“三峡移民”身份。
    是移民就必须离开大宁河,离开大江的那条淹没线。尤其是当自己家的兄弟姐妹都走后,付绍妮更觉得岁月的无情,更觉得三峡蓄水期限,每天都在向她逼近……
    她知道一旦水库建成,175米的最高水位升起后,她家门前的大宁河将不再有如今美丽的卵石河滩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大宁河边,捡些如夫如子的“三峡奇石”了。
    付绍妮比其他百万三峡移民多出一份割舍不断的哀痛。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在离开大宁河离开三峡时多捡些奇石,然后把我家里所有存留的石头一起带到新的家园,在那儿开一个‘三峡奇石馆’,让更多的人了解咱们曾经生活过的故乡是多么的美!”付绍妮将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我。
    一场大雨刚过,千山万峰的涓流汇成一河,随即涌人大江,组成滔天洪流,惊得湖北湖南和江西等地大堤摇摇欲坠,险情不断。然而大宁河依然是清澈的,只是河水涨起数米,小三峡因此变得涛声震耳,烟雨朦胧。
    “石头女”未等天晴,便又背起竹筐直奔河滩。那河滩仿佛是刚刚化过妆的美女,艳丽无比,与雨前的景致全然不一样了。
    “石头女”有经验地告诉我,她最喜欢这个时候上河滩来,因为经大水一番冲动,河滩上原来“睡死”的石头,一下“醒”了——它们个个都翻了身。这时捡奇形怪状的石头就容易得多。
    “你现在还是天天到河滩捡石?”
    “是的。一般早上到中午时间在家做家务和守摊,下午两三点钟等来小三峡的游客们走后我就上河滩捡石。”
    “每天都能见到奇妙的好石?”
    “不一定,有时一天能捡好几块,有时几天捡不到一块。”
    “就在家一带的河滩上捡?”
    “不。现在村里捡石卖石的人多了,她们常常跟着我走,所以我只能到大宁河的上游去捡,一走常得花四五个小时。”
    “最得意的时候捡过什么样的奇石?”
    在付绍妮的小小“奇石馆”里,我看到一些放在特别装置的木柜内的精品,好奇地问她。
    “你看这块石上的影子像屈原在唱《离骚》吗?这像不像两只腾飞的仙鹤?还有,看得出这像不像是‘青藏高原’……”我发现这时的付绍妮特别神采飞扬,连眼睛都显得格外亮。
    真是自然奇珍。我随手拿起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卵石,那上面清晰可见两只白色猫儿,尤为神奇的是其中一只猫的眼睛活灵活现,使得整个“双猫图”栩栩如生。
    “像这样的奇石一定能卖个特好的价钱。”我有些爱不释手。
    “石头女”伸过手来,笑嘻嘻地:“这样的宝贝我不卖。”
    “哈哈,我也买不起呀!”我开玩笑道。
    付绍妮告诉我,每次轮到游客们向她索买这样的珍品时,她最痛苦。因为一方面她特别希望有人慧眼识宝,另一方面又极不情愿卖出这样的珍品。为送第一批搬迁外地的哥哥一家离开家乡时,她想为侄女们每人买件礼物,可她身上除了石头,没有几个积蓄。无奈她把一块很有代表性的“神女峰”石卖给了一位游客,换得1000元钱。付绍妮说,失去这块“神女蜂”石,就像自己被错嫁出去一样的痛苦。为此她哭过至少三次,因为这样的奇石珍品,一般是很难再找到了。
    昔日的“石头女”如今已有了家室,而且选择的就是大宁河边的小伙子。木匠出身的丈夫起初并不能理解妻子的“石头”情结,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也使长江支流的大宁河咆哮起来,付绍妮的二层楼新婚小窝也被淹了一人多高。洪水来的当晚,全村人惊惶失措。年轻的付绍妮夫妇也投入了紧张的抢险战斗。当丈夫拼命将底层的粮食往楼上搬运时,只见妻子抱起石头跟他抢着攀楼梯。丈夫火了:“你到底要这个家还是要你的石头?”
    妻子怵怵地看了一眼丈夫,猛然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斩钉截铁地哭着回答道:“我先要石头!”
    丈夫这时才真正明白妻子的那颗“石头心”。
    “好吧,先搬你的石头。”雨中夫妇俩抱成了一团。
    北京呼我回去开会,临别大宁河时我再次来到“石头女”的家,我知道过不了多少时候,她这个“三峡女”,也要永远地离开她的那个美丽家乡了。
    这天,付绍妮特意给我这个外乡人,看了第一次给外人看的两样极品奇石。 那是两组奇石。一组是“2008”,由四石组成,上面清晰可见“2”、“0”、“0”、“8”字样。她告诉我这是特意为庆贺北京申办奥运得成功而收藏的,等再捡到“北京”字样的奇石后,准备在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献给大会。另一组“中国石”,由三石组成,上面同样清晰可见“中“国”“石”字样。
    “这组‘中国石’曾有个旅居加拿大的华侨要出5万元买走,可我没舍得。我要一直珍藏到2009年,那时三峡大坝已建成。我想捐赠给未来的‘三峡水库博物馆’,想用它来告诉后人,作为一个三峡移民,我们对故土的那份不舍之情……”
    听了她的话,我忍不住要过那组“中国石”细细端详,那石很坚硬,很有光泽,巧夺天工的三个字是那样的清晰逼真。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渐渐感到那奇石开始微微发热直到发烫……我的心猛然一颤:这不就是一位“三峡女”对家乡、对峡江、对大宁河的热爱之心嘛!
    渐渐地,我又感觉那“中国石”三个字变成了“中——国——心”。
    是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还是奇石真的显灵?
呵,我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是我们的百万三峡移民们热爱祖国、无私奉献的赤子之情在深深地感动着我……
 
6、百万移民“第一户”
    关于“百万三峡移民”到底谁是第一个,我走了库区一路,发现很有意思的是有不少“版本”。作为一个伟大事件的起始,应该说具有一定的意义。因此,我一路追寻,一路思考……
    在重庆市涪陵库区采访时,有人自豪地告诉我:百万三峡移民最早的应该是我们,“事实”非常清楚,因为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三峡工程建设上马的决议是1992年4月3日。而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前13天,我们涪陵区原属下的丰都县就开始在长江对岸动工建设新县城了。当建设5平方公里面积的新县城的第一声鞭炮响起时,第一户移民就产生了。再说你们外乡人可以到今日的涪陵看一看,那就啥子废话都甭说,就会明白这“百万三峡移民第一户”可不是吹出来的。
    丰都是中国有名的“鬼城”,在此地各式各样的阴曹地府庙宇就有70余所。传说长江沿岸的人死后,都要魂归丰都,其原因之一便是灵魂在转世时仍离不开水。聚灵集魂的小城人就是聪慧,别人尚未发觉风吹草动,它已开始全面行动。
    我知道在三峡工程上马之前,涪陵是库区最穷的地区之一。可现今的涪陵人确实很“牛”,在别人正被一波接一波的移民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时,他们却早已站在长江岸头,笑逐颜开地年年迎接着收获的喜悦。单单那“十朵金花”在你面前一亮,就会叫人赞叹不已。当然还有本地特产——进入千家万户的“涪陵榨菜”。这么多“金花”靠什么响出名的?
    当然是三峡移民工程嘛!涪陵人这样得意地告诉我。
    他们有一大把实例证明自己是最早的移民,因为别人还在刚刚走出大山和峡江时,他们涪陵人已经在新家园上,欣喜地饱尝着胜利的果实。但我知道涪陵人今天的笑,也是从昨天的伤痛中获得的。身为几百万人口的当家人王鸿举书记(现为重庆市委副书记、代市长)也许是受痛最深的一个。王鸿举记得非常清楚,在他作为涪陵当家人时,别说沿江的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是他这个书记的工资也常常得用香烟来折抵。说起当年的事,这位峡江汉子的眼眶就湿润起来。那时机关干部的工资没有地方来源,涪陵有个不小的烟厂,始建于1982年,因为本地产烟叶,所以烟厂的产烟数量不成问题,可因为无资金进行技术改造,烟卷质量
上不去,只能卖给本地烟民。但本地烟民的工资都没地方拿,哪还有钱买烟抽?一方面烟厂不断产出烟卷来,另一方面涪陵人没钱买不起烟抽。烟厂越干越赔,到1991年已经亏至千万元以上。可成箱成箱的烟卷却还在仓库里往上堆。不太抽烟的王鸿举他们为了“救市”而动员部下一起抽“爱国烟”。一时间,机关干部不分男的女的,月底见不到工资下来,却拿回好几条“涪陵”香烟。
    “这烟能填饱肚子吗?”掌勺的娘们急了。
    会抽烟的爷们苦中作乐道:“吸一口这烟草味,总比看着工资单拿不到钱强些吧!”
    “强!强!强你个龟儿子!你十天不吃一口米饭,光抽大烟看不死在长江里才怪呢!”
    “那我有啥子法子?”爷们无奈了。
    “没法子?你就明儿把烟都给我,还给他们市长书记去!让他们抽,不抽死才怪!”
    “辣妹子”本来就辣,第二天,王鸿举他们这些头头们上班一看:了得,办公大楼前全被一地的“涪陵”香烟堵得水泄不通!
    这就是涪陵有名的“香烟闹市府”的历史性一幕。
    在那些年月里,王鸿举他们有苦无处诉,有泪无处掉。就在这时候“三峡工程上马”的消息从北京传来。
    “三峡移民工程是机遇,涪陵经济要借这机遇盘活死水。”王鸿举等决策者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烟!还是先从烟上做文章。”已经被烟熏得脸色蜡黄的王鸿举依然想到了涪陵香烟。
    靠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出路,走出去,搞联合。
    王鸿举首先想到了“烟王”——玉溪烟厂,并前往云南。
    “你们?涪陵?那也叫烟?哈哈哈……”对方就差没笑掉牙。堂堂一市书记(那时涪陵还称市),竟然只能在“烟都”见个科级干部。
    第一次无功而返。王鸿举并不泄气,不多时再赴玉溪厂。随员愤愤不平道:要是玉溪烟厂的龟儿子领导这回再不出来,老子就让“玉溪”的鸟烟,永远进不了咱重庆的朝天门!
    王鸿举则不以为然:“你以为你是谁?人家不进朝天门,就更多地进天安门!怕你那么几个亿的区区小账?哼!放明白点:该当孙子的时候就别充爷!”
    就这么着,一群堂堂七尺峡江汉子们,为了几百万人的饭碗和三峡移民们能搬得出山弯弯,在人家门口整整等候了三日四宿。
    “玉溪”老板终于出来了,问:“你们是……”
    “我们是三峡移民……”王鸿举毕恭毕敬地想作一番陈述,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没想到对方已经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抱住。
    “哈哈,你们是移民哪!是三峡移民,我们一定全力支援你们!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往大里想,往大里说!“玉溪”老板不愧有“烟王”之气概,令峡江汉子们一下泪湿衣襟。
    合作就这么着开始了。大批的先进设备,一流的进口流水线,涪陵老烟厂竟然生产出了正牌的“玉溪”,并且是中国烟王的“当家品牌”儿!
    酷!那才叫酷!昔日人见人头痛的“涪陵”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全国抢手的精装、简装、极品的大“玉溪”。抢啊!烟商们疯也似地前来订货。仅合作开始的第一个年(1993),涪陵烟厂甩掉了亏损帽,当年实现利税1.36亿元。之后又每年以亿元以上的速度递增利税,可谓一烟带活全涪陵,三峡移民奔小康。
    1994年10月12日,那一天,秋高气爽,大江两岸青山如黛,枫叶似火。江泽民总书记乘车沿江而行,看到崭新的美丽江城一片欣欣向荣景象,不由得大为惊叹:涪陵市这么繁荣,比想象的好得多,好得多。大有希望啊!
    这时,一旁陪同的王鸿举在汇报完后忙请总书记指示。
    没有了,没有了。孔夫子有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们已经搞得相当好了,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啊!总书记又一次将深情的目光投向耸立在大江边的涪陵新城,并频频点头。
    这时,人们发现王鸿举这位汉子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淌下了两行热泪……
    顺大江之水而下至湖北境内的三峡库区,当地人一听有人问“百万三峡移民第一户”是谁?身为三峡库区第一县的秭归人,可以直着脖子冲人说:“这还用争吗?除咱秭归还有谁?”
    秭归人没有说错,在600多公里长的三峡库区中,秭归是离大坝最近的一个县,也是大坝开始蓄水后的“首淹之县”,有11个乡镇,154个村,530个组(生产队)将被淹,其中包括有千年历史的县城所在地归州也将全部被淹,其一个县的财产损失综合指标占整个三峡库区21个县市的10%,也就是说,当三峡大坝一旦蓄水上来,秭归一县则要承担全库区十分之一的巨大损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损失?当然有看得见的财物、村镇、农舍甚至整个城市的消失,更有大片大片肥沃的田园和土地、渔港和码头的消失。但这仅仅是有形的东西,秭归人真正心疼的何止是这些?他们真正心疼的是那份对故土的割不断的感情!
    “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郭沫若)。秭归人的这份割不断的故土之情可以追溯到他们对7000多年前的祖先的怀念。1958年至1985年间,我国的考古工作者一直在秭归县境内的朝天嘴遗址,进行大规模的发掘与鉴定,确认在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这里便有了秭归人的祖先。而秭归作为一座名城已有3200多年历史。《汉书·地理志》载:“秭归,归乡,故归国。”特别令秭归人骄傲的是,在公元前339年的战国时代,我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先生便诞生于此地。“文章均得江山助”,屈原身为秭归骄子,得益于长江西陵峡之山水灵气,写出了千古不朽之作《离骚》,使秭归人扬眉吐气了几千年。
    泱泱中华大国,我们确实要感谢秭归这块风水宝地养育了屈原这位文化巨匠。然而多数人还并不知道,秭归不仅养育了像屈原这样的千古风流人物,而且还是一块纳四海兄弟姐妹的老移民地。历史上每一次战争和自然灾难降临中华民族时,秭归总是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所有流离失所的人到此落脚安居。仅抗战时期宜昌沦陷的10天之中,逃至秭归境内的难民就达三四万人。现今秭归地盘上仍可找到如“宜昌墩”、“巴东寨”和“陕西营”等地名,那是沧桑的历史留下的一份对秭归人情谊的永恒纪念。由于秭归“上控巴蜀,下引荆襄,扼楚蜀之交带,当水陆之要冲”的独特地理位置,兵争权夺,又加之长江咆哮不断,仅县城归州就有过六次大搬迁。
    第七次搬迁是三峡工程所致。秭归人因此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三峡移民第一人”,这其中最“铁”的事实,他们是“库区第一县”,而县城归州古镇则是库区最先要淹没的城池。一县首府淹入水中,不等于几十万人成了无头之众吗?更何况,在古城淹没的后面,还有全县整十万人的移民呢!又一个“百万三峡移民”中的十分之一!
    秭归人能不急吗?在全国人大关于三峡工程上马的决议还未表决之前,他们就已经火烧眉毛了。
   
    第一铲土动下,就会铲到第一个移民身上。
    江三,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从不在别人地头动一把土的老实巴交的农民。然而现在不仅有人要动他的土,而且要连根拔掉他。江三的心开始流血了……
    那些日子他天天果在橘园不肯回家。望着挂满枝头的橘树,江三长吁短叹:这可是10年的心血啊!也许三峡之外的人并不知道在峡江两岸有几千年的种橘历史,屈原的<橘颂>其实就是他对故乡所倾注的那份深情的咏物言志。橘树曾是古代楚国的社树,峡江之地本为古代楚国地盘,可见楚人与橘树的情缘自古便很深。当地的农民不止一个告诉我说,你们外乡人都说我们峡江两岸穷,那不假,但要是谁家有两三棵橘树,再穷也能养得活全家。
    橘树是峡江人的摇钱树。江三对自家橘园里的那份情,村里的干部不是不知道,但三峡大坝要建,“库区第一县”的人首当其冲得搬迁。家园拆了,户口迁了,剩下的橘园也得砍呀!
    江三大喊一声:“啥都可以不要了,可橘园不能砍!”
    干部们知道他说的不是理,可还是软了手。
    还是等一天再说吧?
    一天过去了,江三没有松口。
    两天过去了,江三不仅没有松口,而且干脆卷起一床席子,提着一把斧子住进了橘园。
    村上组成的伐林队伍,有几十人。那是一个特别行动战斗队:个个手持利斧钢锯,他们接受的任务是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规定的伐树面积,凡属三峡一期水位之下的树木二棵不留,这是命令,也是界限。不这样干,三峡水库就不会有开工的第一铲土!
    这就是库区人的牺牲。没有这牺牲,就没有“库区人民”这个光荣称号了。没有这牺牲,怎能拉开“百万三峡移民”悲壮的序幕?
    伐林的队伍挥动着亮铮铮的斧子和钢锯,所到之处,在当地乡亲们看来是一片片“惨不忍睹”的景象,那“刷刷刷”的砍伐声,如同剜在他们心头……
    “走吧,你这头倔驴,我求求你了……”妻子带着孩子跪在橘园的地头一遍遍地乞求。
    江三铁心一块,视而不见。照样不分白天黑夜,拎着闪亮的斧子在橘园里来回巡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见谁就跟谁拼命的架式。
    “他真的要吃人呀!”砍伐队的人被这位誓死保护橘园的汉子吓退了。
    干部们无奈,向上级请示后动用了警察。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们在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向怒目而视的江三突然发起攻击,几个人一拥而上…..
    那一瞬惊心动魄:干部们,江三的妻子孩子们,还有村上的老伯老婶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奇迹也在此发生了:早巳打算与橘树同归于尽的江三,却在警察发起攻击的那一瞬,愣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见警察将其拖出橘园……
    天!警察们从江三手中夺下那把闪闪发亮的斧子时,每个人的后背是凉滋滋的。人家好端端的老百姓一个,你既不能像对暴徒那样干,又不能像对坏人那么狠,可他真要动手拼命又会怎样呢?警察也是人,警察中许多人的老爹老妈哥哥妹妹也是移民、也是橘农,他们同情江三,但又必须制服这位死也不肯搬出橘园的倔汉子。
    感谢老天,最危险的事没有发生。警察们在夺下江三手中的斧子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谁也不曾想到,这时的江三突然像头脱缰的野马,疯一般地冲出警察的包围圈,飞步直奔橘园……警察们下意识地紧追其后,但刚追几步的小伙子们一下止了步:原来江三出人意料地抱住一棵橘树,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树上大哭起来。那恸哭声伴着峡江山风,回荡在西陵峡两岸,与呼啸的大江急流汇在一起,骇人魂魄。在场的伐林者、村干部和警察,还有与江三同是移民的父老乡亲们,无不跟着挥泪哭泣起来……
    即便这样,当地干部告诉我,这位不舍橘园的峡江汉子,仍不是“百万三峡移民第一人”。与真正的“三峡移民第一人”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后来者。
    谁为“三峡移民第一人”?难道真有此人?“第一人”是肯定有的,但何以证明?秭归移民局办公室主任王海群是秀才出身,他给我提供的一个名字可供以后“三峡工程”史学家们考证。他叫韩永振。考证依据是,他的家里有块县政府颁发的“三峡坝区移民第一户”的牌匾。
    县政府颁发的,还有假?而且据我所知,全三峡库区几千万人中,没有政府部门给哪一位移民和哪一个家庭发过类似的牌匾。韩永振老人的那块牌匾,具有“移民第一户”的“专利”。
    韩永振常自豪地告诉我们这些外地来采访的人,说他这块匾“来之不易”。那是10年前的1992年冬,三峡工程尚未正式拉开帷幕,秭归县领导指挥的几十辆推土机已经隆隆地开到了施工现场。
    “乡亲们,我们要在这里建新县城!给你们六天时间挪窝,要不工地就不好开工,要真误了国家三峡工程建设这大事,我们三峡人的脸面往哪搁啊?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新县城建设前线指挥部的干部们站在几人高的推土机上扯着嗓门喊着。
    可不,盼了几代人的三峡工程现在真的上马了,咱三峡人还有啥子说的?千年逢一回,迁吧!国家需要嘛!村上的乡亲们都觉得干部们讲的话一点没错。腾地建三峡大坝,盖新县城,那是没说的!全村人仅有两个退伍兵,曾经出过峡江见过外面的世界,除此之外连村支书韩永振本人都上没到过重庆,下没出过宜昌。干部们这么看得起咱,把国家三峡大工程的头一份“贡献”搁到咱村上,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嘛!龟儿子,三峡工程还真让人露脸啊!
    嘿嘿,那是的哟,要不啥叫“三峡人”嘛!
    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地乐呵着。
    迁!明个儿就迁!老子盼了多少年三峡工程,这回总算在咱的家门口干起来了!迁!
    男人们乐,女人们跟着乐,娃儿们更乐。迁,我们一起迁!可迁往哪儿呀?对呀,搬迁搬迁,总得有个好去处呀!
    于是乡亲们回头找到动员他们拆迁的干部。干部们站在大推土机上一挥手:还用说,当然是迁到该去的地方,比如说离这儿三五里的那些不被将来大坝水淹的山坳坳上呗!
    啥?弄了半天建设三峡,原来是叫我们让出好地,上那些荒秃秃的山丘呀?呸,这是谁的主意?老子找他论理去!
    可不,好不容易盼来了三峡工程的正式上马,盼来了新县城搬到咱家门口了,怎么着要搬也要让我们搬到将来离三峡大坝最近的地方,要迁还不趁好机会把我们的农村户口迁到城里去啊!
    全村男女老少全都“炸”了起来。建新城的推土机方才还是昂着高傲的头,在农民兄弟面前耀武扬威的,转眼间都成了这些泥腿子脚下的一堆废铜烂铁。
    工地干部急电县里领导求救。于是乡上的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来找村支书韩永振。“老韩哪,你是老党员,大道理甭多讲你也会明白的。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情,建三峡我们秭归县城是全淹的地方。尽管现在上面对整个三峡移民还没啥个具体政策,但我们不能等啊,等一天那以后大水就是赶我们一天!所以我们县上要抢先开工建新县城。乡亲们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但建新城、筑大坝是大局,我们都得识大局,老队长你说对不对?”韩永振当了几十年生产队队长,现在叫生产组小组长,可大伙儿还是习惯叫他队长,县里乡里的干部也是如此。
    韩永振抽着旱烟,点点头,嘴里是啊、是啊地应着。
    “那老队长,你看是不是就请你动员大伙搬迁吧!”干部们心急如焚,建新县城的工程进度表是常委和人大以决议形式通过的,马虎不得。
    “是啊是啊。”韩永振还是这句话。
    “那给你们三天时间,要不施工的大队人马都来了,耽误一天就是几十万元的损失啊!老韩,你知道咱是个贫困县,几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呀!”县领导用手揪着自己的胸襟,像是要掏心窝窝。
    “是啊是啊。”韩永振老队长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那我们可就全拜托你老了啊!”说完,领导们都走了。
    村口只剩韩永振一个人愣在那儿,直到暮色降临,老队长这才低着个头往家回。
    “爸,你说咱搬还是不搬?”儿子见他一个人闷在灶前半天不吭一声,便上来试探着问句话。
    “是啊,是啊是啊。”韩永振依然喃喃地说着“是啊”两个字。
    儿子有些急了,伸手摸摸老爹的额:“爸,你没事吧?”
    “你说有什么事呀?”突然,韩永振立起身子,怒吼一声。再瞧他的样儿,像一头断了腿的老狮子,可怜又可惧。
    “哇——”那天未过门的儿媳妇正好也在,乡下的姑娘胆小,见老人吼得这么惊天动地,吓得哇哇直哭。“你这个死老鬼,自己有闷气跳长江去!干啥子拿家里人出气?能耐啊!”老伴不干了,一顿奚落。韩永振一甩手,回到内屋就往床上一躺,一丝儿声音都不出。家人谁也不敢再出声。直到半夜,那屋里才发出“呜呜呜”的哭声——那是一个老男人的哭泣声。“呜——呜,呜呜——”儿子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老伴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村里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这样的哭声,像是大山深处被猎人掏了心窝的老狼在临死时的嘶嚎声,听了全身会发冷发颤。
    第二天天亮,一家人谁都不敢提昨晚的事。可奇怪的是老头子在清晨起床后似乎格外精神,只见他先在新屋前后转了一圈——房子是前年盖的,基本上新砖新瓦,新窗新门。然后韩永振招呼儿子和老伴,还有没过门的儿媳妇:“你也算是咱韩家的人了,”老头子瓮声瓮气地说,“都听着,今天你们啥子事都别干了,儿子你腿快,去跟外村的亲戚好友招呼一声;老太婆你就把村上的人招呼一下,让他们明天都上我们家来……”
    “干啥子都上咱家来?”儿子和老伴瞪着眼有些不明白。
“少啰嗦,让他们来就成。”
韩永振显得异常武断和暴躁。
    隔日,韩家的院内院外一片喜气洋洋办大事的光景。韩家的远近亲戚好友,村上的男男女女,都来了。韩永振的脸上今天显得特别喜色,他笑嘻嘻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有人问他是不是给儿子提前办婚事?他只笑不说。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这时只见韩永振站在院子中央,面对亲戚朋友和村上的父老乡亲,拉开嗓门高声道:“按咱三峡人的风俗,哪家结婚、生子、盖房、搬家,都得办酒请客。我呢,前年才盖了这四间新房子,照理今天是该给儿子结婚办喜事的。可不行啊,现在国家三峡工程要上马了,儿子的婚事得改动日期了,因为上面让先拆这房!所以……所以今天请大伙儿来帮我一起把这薪房子给拆了……老韩我今天可能做得有点怠慢大伙,中午的这顿酒要等把房子拆了才能喝,啊哈,拆完了才能喝……动手吧!”
    韩永振说完,登上木板凳,第一个冲上了房顶。
    四间新房就这样稀里哗啦地在众人手下拆了个精光。
    事后,韩永振摸了摸脏兮兮的脸,然后极其严肃地举起一碗酒,再次冲村上的乡亲们大声说道:“大伙听着,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老队长的话,明天开始,你们就像我这个样,把自个家的房都给扒了……这是国家的任务,我们得服从,可不能丢我们村的脸面!我在这儿敬大伙儿这碗酒了。”说完,韩永振一扬手,一饮而尽……
    “干!干了,学老队长的!”男人们悲壮地举杯。
    女人们则开始抽泣起来。
    不知是谁最先“呜呜”地发出哭声。于是整个村上的人全都嚎啕大哭起来,就像决口的江堤,怎么也挡不住。
    这一天是公元1992年12月2日。三峡工程从此有了第一户搬迁的历史记录。
    十几天后,全村的人跟着老队长,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心爱的家园全部拆毁,移至几里外的荒山岗,留出一片开阔地,迎来建设新县城的千军万马。
    次年4月8日,“库首第一县”的秭归新县城开工仪式隆重举行。韩永振在几万人的热烈掌声中走到主席台上,从县委领导手中接过那块金光闪闪的“三峡坝区移民第一户”的牌匾。从此,这块牌匾记录着一段光荣的历史,让韩永振一家骄傲至今……
   
    当我将韩永振的故事带到宜昌时,让我意外的是,宜昌人对“三峡坝区移民第一户”的牌匾大有看法。
    这这,怎么个说法嘛!秭归人为三峡工程建新县城动作是快是早,可三峡大坝建在咱宜昌境内,大坝的第一车土是在咱这儿,怎么可能移民第一人、第一户就跑到他们秭归去了呢?不对不对。“三峡移民第一人”肯定在我们宜昌,这是没有任何怀疑和争议的!
    宜昌人的当仁不让,令我有些吃惊和暗暗发笑,但听完情况介绍后,我真的无话可说。“百万三峡移民第一人”不是他们宜昌人又会是谁呢?
    与秭归同处在“坝头库首”的宜昌(这里指的是原宜昌县,现已改名为夷陵区,属宜昌市管辖),地处三峡大坝的北岸,与秭归新县城隔岸相望。宜昌的大部分面积在库外,可因为三峡大坝建在宜昌的三斗坪,这使得宜昌在整个三峡工程和百万移民工作中所处的地位非常特殊。大坝建设所在地,说一千道一万,你坝址上的人不搬迁转移了,这大坝咋个建法?所以当全库区都热火朝天、紧锣密鼓在高喊“三峡大移民”时,宜昌段的移民工作其实早已结束,并且已经进入了新小康阶段。
    宜昌的移民在三峡工程正式开工前就得先行动,把建坝的那块儿地方给腾出来!
    听起来“腾出来”很容易,可对坝区的百姓来说,那可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地方,哪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得搬!
    宜昌人不是不识大局的人,可关于建设三峡这事闹得时间太长,来得却异常突然。
    按照规划,三峡大坝建设的地方,需要搬迁的移民涉及宜昌4个镇,31个村,141个组(生产队),2个集镇,93家单位,19个学校,共17 216人,征地面积及淹没土地共38 826亩,房屋78万平方米。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的决议公布后,宜昌人是全库区几千万人中最高兴的,因为他们处在整个三峡工程之首,又是大坝的坝址地区,将来一旦三峡工程建成了,宜昌人就等于手中掌握着这颗“世界水利明珠”。因而,人大的决议通过那天晚上,宜昌人自发地在坝址所在地——中堡岛等地着实庆贺了一番。农民们兴高采烈地欢呼几代人做的“三峡梦”终于有了实现的时间表。但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宜昌人并不知道建三峡大坝,对他们来说要作出的牺牲有多大,而在这之前他们所做的“三峡梦”几乎都是想着一切好的方面。
    哪知,三峡工程还未上马,落到宜昌人民头上的,首先是接二连三的利益牺牲、精神牺牲……
    1992年I1月8日,初冬的寒风已经吹拂在峡江之上。时任湖北省省长的郭树言来到坝区,给当地干部和群众带来了当时任总理的李鹏同志的指示:三峡工程进入前期准备,坝区移民工作要提前进行。
    一个星期后的清晨,坝区乐天溪镇的老百姓出门一看,好家伙,一夜功夫,他们的家园全部被长龙般的大过场院、高过屋顶的各种推土机、运输车团团包围,三峡大坝的数千名建设者像远方的客人突然来到他们面前。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但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天,咋回事?三峡工程真的上马了?!
    可不。上午,被建设大军同样推着走的宜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不得不赶紧出来尽地主之谊,在八河口举行了一个仪式简单、但声势隆重的欢迎会。数百台大型机械,数千名建设大军,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地排在一块还种着庄稼的田地里,摆开了三峡工程决战的阵势。当地的农民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其实这仅仅是三峡大坝建设大军的先遣队而已,他们激动得直跺脚:嘿,这回三峡工程,算是真的要建到咱家门口了!
    可不,欢迎的仪式刚刚结束,当地农民们迎接“大坝建设者亲人”的笑脸,还那么热情洋溢万分友善之时,有几位现场的记者觉得,这么个三峡大坝建设开工场面不够“逼真”,所以建议会议组织者开几部推土机,挖那么几勺土,象征象征大坝开工仪式的“战斗场面”。
    好说、好说。会议组织者叫上几位推土机司机,说你们找个地方刨几铲土,让记者们照几个相,整几个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镜头。
    要得!推土机司机飞步跨上高高的驾驶室,神气地发动马达,然后扬起巨大的铁铲,直向一块庄稼地伸去……几十个记者的镜头,紧张地等待那一具有历史意义的瞬间。
    “慢慢!谁让你们在地里挖土的?没看还有要收割的庄稼呀?你们是吃啥子长大的?再敢把铁铲往地里伸,老子就跟你拼!”突然,几个农民冲到推土机的驾驶室,将司机的衣领揪住,那架式像是要吃掉对方。
    “我我……我们是来建设三峡大坝的呀!”司机吓得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你们爱建啥就去建啥,老子管不着也没那闲心管。可要挖我们的地不行!要挖,得补偿呀!愣着干啥?给钱呀!”农民们不依不饶。
    “我、我我哪有钱嘛!”
    “没钱就甭在老子的地里耀武扬威的!”
    推土机的司机哭丧着脸被农民们从驾驶室里拖出来。记者们一片埋怨,说这算哪家子的事嘛!
    组织者赶紧出面协调,结果是临时拼凑了几百元钱,才算让记者照了那么几个“大坝建设开工”的镜头。
    有人看到这儿可能会说,如此浩大的工程似乎上得仓促。但诸君不知,国家和水利部门对三峡工程的前期准备,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开始,再者人大决议后的几个月里有关工程准备,其实已在水利部门的筹谋之中。据有关工程部门介绍,当时的物价指数很高,工程每提前一个月,便意味着可以省下工程投资千万元以上,这使得“三峡建设大军”无论从精神斗志和物质方面,都在争取抢时间。然而工地前方的问题,尤其是移民工作此时尚未全面展开,这是建设大军始料不及的,困难也因此冒了出来。
    挖几铲农民庄稼地的土,就出了这么个岔子。要在十天半月里让一万多人扒房搬家,难度不言而喻。更何况三峡工程是边建没边制定相应政策的,移民问题本来就复杂异常,一根稻草一寸土地没商量好,农民才不买你账!要顾国家大局,这不错。我们并不是不支援三峡建设,可没有小家,哪来大家?你们不把我们的小家安顿好,三峡大坝的“大家”,能立得住脚吗?农民们说。 
    “有道理嘛!农民们讲得有道理嘛!要想三峡工程建设早上一天,就得先想办法把移民最关心的事给办好才行!”长期从事农村工作的郭树言省长,特别嘱咐宜昌县领导要处理好这个问题。
    “可老省长,国家的移民政策条例还没下,更没有一分钱专款,咱们从哪弄钱发给搬迁的移民?”县领导一副苦脸。我们这些外省市的人,只知道湖北有个宜昌县,其实并不清楚宜昌县城的百姓,就是过去建葛洲坝时的移民,宜昌县城也是因为葛洲坝建设才建起的,那时的本地地名叫小溪塔。宜昌县机关开始设在大宜昌市内,十几年前县机关从大宜昌搬出时,国家才给了40万元钱。40万元要建一个县级党政企事业机关和小城市,宜昌县人民尝够了艰苦奋斗的滋味。他们生下来就是穷人,现在又轮到三峡大建设,数以万计的百姓要大搬迁。钱,钱从哪儿来?国家还没给,贫穷的宜昌县土地上又不生钱,而建设三峡大坝的战鼓已经擂响,往下的事,咋个整法呀?
    县干部们垂头丧气,盼着郭树言省长拿主意。
    “嘿,我这冤大头啊!让你们行动,结果我得想招先给你们拿出‘买路钱’呀!”郭树言一边摇头看着自己的部下,一边拍着脑袋想招。
    “有了,我给长江三峡开发总公司写个借条。他们已经从国家财政部那儿弄到钱了,我们先从他们那儿借600万来。”郭树言挥笔就在秘书递过来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咋才400万元?您不是说共借了600万嘛?”宜昌县的干部拿过单子一看发现只有400万元,便问郭树言省长。
    “你们想全拿走?美得你!”郭树言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我还得留200万给秭归,要不然我老郭一进秭归,说不定就让那儿的移民给扣住了,你们知道不?”
    “嘻嘻。郭省长也真不易啊!”宜昌的干部望着老省长的背影,感慨道。
    “大坝建在宜昌县,全县人民作贡献。”靠了这400万元的启动资金,宜昌拉开了三峡坝区移民的序幕。如今10年过去了,那紧张情景,宜昌人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一场只讲奉献、不讲价钱的战斗。
    由于大坝建设初期的工程征地用一块征一块,推土机开到哪儿,那儿的老百姓就得搬家走人。而当时宜昌还没有来得及按照国家的统一规划拿出消化移民的具体方案,更没有相应的补偿政策。只能是推土机开到张三家,干部们就动员到张三家。这一天推土机开到刘家河村的一位农民家,当家的男人不幸病逝,死人还躺在门板上。干部们进村一见啥话都不便说,开推土机的大坝建设者也忍不住悄悄熄灭了发动机……
    “你们千啥停机了?挖吧!挖土推房子呀!”死者的儿子突然从里屋跑出,冲村干部和大坝工程建设的推土机司机哭喊着说道。
    干部们忙摆手:“别急别急,你家情况特殊,咱跟施工队商量一下,争取晚几天好吧?”
    “啥?你们这不是作践我爸吗?他老人家临咽气时还在反复说,啥都可以耽误,可别因为我们家耽误了三峡工程。现在你们到我家就停活了,这不是作践我爸是啥?”
    干部感动地上前直拍那年轻农民的肩膀。一切看在眼里的推土机司机抹了一把眼泪,重新发动了机器。
    这时死者的家属,一边招呼人抬起棺材,一边招呼人拆房卸门,那情景在三峡建设史上可以称为最悲壮的一幕。
    我甚至对宜昌移民局领导们说:那位农民应该当之无愧地成为“三峡移民第一人”——是那种特殊奉献的“移民第一人”。
    宜昌移民局的干部们,都默不出声,我的话勾起了他们无比深沉的回忆。不久后,他们告诉了我另一些事:
    当时大坝工程建设接二连三地迅速投入大批队伍,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新队伍开进坝区,他们一进坝区就干劲冲天,你追我赶地干开了。工人老大哥还有水利武警战士的精神好让人感动,可也苦了宜昌人民,因为征地移民的工作如同烧在脚跟前的大火,停一分钟也不行。大坝建设的气势真是大啊!当地的农民没见过,宜昌上上下下的干部也没见过。昨天还是风吹稻谷香的庄稼地,转眼成了机器隆隆的工地。每一块稍稍平整的地,都让给施工建设大军当作安身落脚之处。而祖辈在这儿的移民们的安身之地却成了问题。房子要拆,人要搬迁,可搬到哪?安在何处?这一切都成了让宜昌干部和当地农民们非常茫然的事。
    然而困难再大,再茫然,搬迁安家是不能容你想好了再干的!
    无奈之中,农民们或选择了山坡,或选择了冬季放水的稻田。
    于是一个个昔日荒芜的山坡上,一夜之间耸立起了众多的歪歪斜斜、参差不齐的茅棚;水稻田地立起的油毛毡房也连成了片……
    哪知,冬季的三峡地区也时不时有大雨小雨袭来。这下可惨了:有人住在搭在山坡上的茅棚里,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床竟然在水中飘荡……
    安在稻田里的移民们更难堪。冬季到来,满天大雪飘舞。乡亲们赶紧买来木炭取暖。哪知因为脚下是水田,上面的温度一高,地面冒出浓烈的水蒸气,毛毡房的四壁又不透气,老少爷们婆婆婶婶媳妇孩儿们,直呛着咳着往雪地里跑
    郭树言省长等领导春节到库区慰问时,看到这种情景,热泪纵横地说:坝区的移民们是三峡建设的第一批奉献功臣,将来一定要把他们的事迹写进“三峡建设史”。
    “那一间房子里住着谁?昨大哭小叫的?”郭省长见不远处一间破旧的生产队仓库内传来阵阵婴儿和女人们的嘈杂声,便走了过去。老省长一进屋双腿都快站不稳了:“这么破旧的房子里,怎么能让这么多产妇住呀?她们得了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婴儿一降临能受得了这般苦吗?”
    当地干部们只好如实向省长汇报:“这间三四十平方米的旧仓库里,安排了8位产妇,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
    郭树言又一次落下了泪水。然后吩咐同行的干部:“无论如何,想一切办法,将产妇和即将分娩的孕妇全部安排到县城里去。医院安排不下的到居民那儿借住,居民那儿住不下的就住你们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室!”
    后来宜昌县真的这么做了,一个小小的10万人县城,先后接收安置的移民竞达4万余人!宜昌县城的机关干部和普通百姓没有一声怨言,因为当年葛洲坝水库建设时,他们就是以同样的方式被好心的当地人接纳安置的,成为如今的新宜昌人。
    作家你说,我们宜昌人算不算“三峡移民第一人”?
    当然非宜昌人莫属!我毫不含糊地这么说。
  
    其实,在坝区我还听到这样一些真实的传说:
    徐耀德是位让我肃立在他纪念碑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一位移民。
    38岁,正是风华正茂肘,可他却早已静静地躺在了崆岭峡的绝壁岩崖上修筑的公路边。
    关于崆岭峡之险,当地有段非常悲壮的传说。该峡位于长江三峡之一的西陵峡中部,此地峡中套峡,一峡更比一峡险。当地有歌谣这样说: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走过西陵峡的人都会亲历那一段的惊心动魄。此处的峡江之险恶,据当地人讲不知吞没了多少生灵。
    崆岭津啊崆岭潍,
    十船过滩九船翻,
    舵手莫怕对我来,
    保你通过鬼门关。
    这是崆岭峡江的一段船工号子,其实也是导航的四伍隐语。而这号子中还有一桩极其悲壮的故事:清末年间,,崆岭滩岸头有位青年舵工叫张来子。小青年是位在大江急流中“打滚”的高手,加上对崆岭滩的每一块明岩暗礁了如指掌,所以他在险峡虎口的一块大礁石上刻下“对我来”三个大字。好气魄的“对我来”!其实小伙子的这三个字是告诉过往船只怎么行的导航语,意思是说,航行到这险恶之滩,见到面前急流中的明礁,千万不要被虎口险情所吓倒,只有对着礁石前进才能幸免于难。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十二月,德国商船“瑞生”号装着一船宝物出峡,闯至崆岭滩时,面对滚滚江涛,洋老大吓得不敢往前。后听说张来子熟悉此峡水情,便使招将其押到船上让他导航。船至“对我来”险礁的不远处,洋老板信不过中国小伙子,便用一把长刀架在张来子的脖子上:“你要老实导航,否则先斩你头颅!”张来子微微一笑,说放心,你们照我指的航道行驶定不会有事。他继续让航舵往“对我来”驶去。船越行越近,洋鬼子们眼见船只就要与礁石相撞,便以为中国小伙子想把他们引上喂鱼之路,惊惶失措地紧急夺过航舵,急忙躲避。哪知就在此刻,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瑞生”号船体不偏不歪撞在了另一块暗礁上,顷刻间船倾舵断。张来子一看洋人不听他的导航而导致事故,赶紧跳下江中,欲夺路逃命。哪知他刚刚冒出水面,却被已经快要淹人大江湍流的洋船长举枪打死,鲜血顿时染红崆岭滩……“瑞生”号和一船的物品,连同船上的洋人全都葬入峡江之底。
    崆岭滩之险留下无数悲惨的故事和传说。在崆岭峡边的大山峭壁岩体上,因为三峡工程需要修建一条山颠公路,从而结束峡江两岸百姓背篓走峡江的历史。
    移民壮士徐耀德便是这支开路先锋中的一员虎将。他是共产党员,而这样的险道派谁去谁都会心惊肉跳。共产党员不上谁上?徐耀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卷起铺盖冲到了施工最险要地段的。
    自己的小家要搬迁了。徐耀德托人告诉妻子:山上的活没有人替,下不了岩崖,你自己想法请人将小家拆了,人一迁就完事呗!
    他是工地某路段的领导,当领导的就不能马虎,处处应当冲在前头。9月21日那一天中午刚刚吃完午饭,徐耀德像往常一样,照例利用午后一段休息时间检查路段质量。就在这时,他发现有几个石粒子掉在自己头顶,他仰天一看:不好,有塌方迹象!
    “大伙儿快撤!可能要塌方了!快快!”徐耀德火速转身招呼正坐在路边休息的18名村民,然后逐个看着撤离险情现场。老天无情,就在最后一个村民撤出的那一瞬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体岩石迎头而下,砸向徐耀德……一位年轻的移民,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就这样永远地在这崆岭岩崖上安下了自己的“家”,连同其壮烈的灵魂。
    那一天采访途中,我站在徐耀德烈士的纪念碑前默哀,移民干部们告诉我,在同一条公路上,徐耀德是第17位长眠在峡江边的牺牲者。
    我感到强烈的震撼。
   
    在那17位长眠者中,我不得不提到其中的一位女移民。她叫向英,33岁,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为三峡的未来建设公路,那是“子孙万代”的工程。可建公路没钱,县上把任务分段到乡上,乡上又把任务分到村上,村上又分到各家各户。向英家分到的那段任务在新公路线的一公里处。那是一段要在飞鸟也不敢停留的悬崖绝壁上开凿路基的险道,一切石料都靠就地取材。筑路的用沙则需要到两公里外的河滩上去取。向英家的任务便是从河谷底下,向陡峭高崖运送18 000斤左右的沙子。没有吊车,更不可能有滑轮飞车,只能靠背篓往山头背,还有一双铁脚板。
    向英,是当地有名的美貌媳妇。村上的男人们羡慕她,村上的孩子们喜欢她,村上的老人疼爱她。向英不仅是位贤惠巧手的好媳妇,还是位时时处处不服输的女强人。别人一天背三趟,她背四趟,多走一趟要多流多少汗?只有她自己知道。40多天了,18000余斤沙子的任务,差不多还需两天时间就可以完成了。向英一咬牙,将最后的两天任务,用了一天时间完成。那一天,她背回最后一篓沙子,便全身瘫在地上……她对丈夫和孩子说别来打扰,让她好好在沙子堆上躺一宿。“太累了,能躺下睡上十天八天,比啥子都美!”她对亲人露了最后的一丝微笑,便呼呼地睡着了。丈夫给她盖了一条被子,不忍心让她睡在露天……
    就在这一夜,突然一阵暴雨降下,转眼漫山遍野雨水如注,随即到处正在开凿的山体出现塌滑。“不好,有危险!”公路指挥部干部迅速招呼散宿在几里长施工工地的村民们撤出险情区。然而等各家各户逐一清点人数时,却发现独缺了向英……
  “向英——”
  “向英,你在哪儿——”
  “妈妈——你回来呀——”“……”
  干部、丈夫、孩子和村民们在雨中狂奔着四处呼喊寻找,却再也没有听到向英那从来不知是愁的爽朗的欢笑声。人们只见她昨晚熟睡过的那处沙堆连同路段全都被泥石流冲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一条乱石沟里找到了向英的尸体,那是个面目全非的向英。
  “好媳妇!”
  “妈妈!”
  大人和孩子们断肠裂肺的哭嚎声撕碎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峡江在呜咽,山峦在低泣。为向英送葬的那天,大雨依然如注。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亲自为向英抬灵柩,几百名村民——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三峡移民,每人举着一支火把,自发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县长汪元良闻讯赶来,见到向英的灵柩,便扑上前大哭起来。
    那场面无法用言语表达。
    让我们记住向英、徐耀德等等三峡移民的名字,他们虽然普通,但他们在尚未走出大山时却已将自己的生命,永久地留在那条通向光明安康的三峡移民之道,使得这条三峡移民之道更显光芒与壮烈,平坦与宽阔——
    历史和人民应当为他们树一座高高的丰碑。
 
    7、香溪河边“昭君情”
大凡诸君一到长江三峡,面对一路惊心动魄的急流险滩、峡谷狼嚎之景,总会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李白的那首<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的这首千古绝唱,作于他第三次人峡之时。比起李白来,“诗圣”杜甫在三峡写的诗更多,住的时间也更长。仅在夔州就住过两年之久,唐大历二年至三年(公元767-768年)间。杜甫在此写了400余首诗作。其中有被后人称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名句便出自此诗。但我更喜欢诗圣的另一首诗,即他飘泊流离后首度到夔州时写下的<秋兴八首>,其中之一为: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大诗圣为何独自钟情夔州,史书上不曾记载。当我道古夔州即为王昭君的家乡时,我似乎明白了杜甫先生那份钟情。
    在长江三峡之一的西陵峡,大江以其雄浑的魅力,又引了一条“桃花飞绿水”的美丽支流,它便是诞生中国的香溪河。
    香溪河,多么甜美的名字!其实它的实景远比文字奇丽,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得到她独有的旖旎迷人之处,那里的水之绿,是揉进了蓝天与青苔的那种色泽的绿;河水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的水源,她始于神农架原始霸的龙潭垭,然后潺潺地欢流过100公里才归入长江,其间分流于崇山峻岭之中,一路与涧嶂相拥汇合,又与万千石滩峭岩,戏乐欢伴。我到香溪河时,正值夏季旺水期,大江水涨,倒灌于宽阔的溪口之处。那风景实在美哉:河口之内溪绿水青,温温和和;江岸旁边浪腾水欢,雄雄壮壮。真可谓天造阴阳,地缔雌雄。香溪河就这么美丽多情,妖娆丰韵。
   
    一条香溪河上,出了两个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名人,一是乐平里的屈原,二是古镇夔州的王昭君。传说香溪河之所以“香”,是因为昭君总在这条河里沐浴。当地人告诉我,香溪河上有一奇特景致:每年桃花盛开时,水中总有一种与桃花片儿一样大小的鱼儿,成群结队地出现。你可以用手轻轻抚弄戏嬉它,但只要一出水面就不见了影子。百姓说这是昭君当年奉旨北上侍奉君王,离家别亲行到香溪时,泪洒溪江所留下的恋乡灵泪……这种传说富有诗意,也充满悲情。后来科学家考察结果是:这种奇特的“桃花鱼”,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淡水母,而水母一般在海里才有,香溪河为什么会有?却无法解释。于是老百姓说,那是因为有着大海一般爱国胸怀的昭君落下的眼泪灵验,才使这样的海洋生物繁衍于香溪小河之中。
    桃花开时,“桃花鱼”浮现;桃花落时,“桃花鱼”也随即逝去。这就是香溪河无与伦比的美妙之处。
    昭君,这位中国历史上千古不朽的美女,因为她为国献身出塞的精神而被世代传颂。但昭君之美,昭君出塞,昭君传颂,对故乡的父老乡亲而言并不见得都是好事。比如现在香溪河一带还流传着一种风俗,叫做“灼面”。就是婴儿出生后的三天至七天里,要用火星灼面,俗称“烧灯火”。娇嫩的娃儿哪受得这般酷刑?可这儿的孩子父母们反而并不在意,倒会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孩儿“破了相,才养得”。这个“灼面”,据说就是由于昭君入官、出塞后不能回娘家团聚而引发的。香溪河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女儿长得像昭君一样美丽而不得回家省亲,便不惜用灼面毁掉女儿的美貌。这种风俗在唐朝以前就在香溪河一带流传。白居易的<过昭君村》中就有“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的描写。然而香溪女儿天生丽质,灼面虽可毁容,却难毁昭君姐妹们的爱美之心,她们总是偷偷把自己打扮得艳丽出众,光艳四射,难怪有清代诗人感叹道:“琵琶远嫁灵均放,词客年年吊秭归。村下女儿不解事,娥眉底事学明妃。”明妃便是王昭君。
    香溪女儿的美曾经倾国倾城,香溪女儿的美也曾经给她们带来灾难。
    “姐妹们,过去你们想美,还要躲躲闪闪,这会儿我们是移民,是响应国家号召迁,出三峡库区到新的地方去安家,去安一个更加幸福安康的家,所以姐妹们,大家听着:这回我要求你们把平时想美又不敢美的全部美,都拿出来!给咱们昭君的姐妹们露露脸啊!”香溪镇有三峡工程建设中最早的一批移民,镇党委书记吴爱军在动员时,特别对女移民们这么说,而她自己,又恰恰也是一位“昭君女”。
    “嘻嘻……书记让我们当美眉哩!要得要得,让峡江外的人看看咱真正的昭君女,是啥子样嘛!”姐妹们一展搬迁初期愁眉不展的情绪,个个很是开心。
    那些日子风和日丽,香溪河上总是传来一阵更比一阵高的欢笑和嬉水声,女儿们常常在河滩上赤裸着玉身沐浴,尽情享受着香溪河水的滋润与抚摸。在岸头忙着拆屋装卸货物的男人们,偷偷往河边窥视一眼,一天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停驻在香溪河畔的那些相对平坦的浅滩上,等候出发前的最后道别。
    到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姐妹们,欢欢喜喜地跟家人和孩子们忙碌着,看到这最后的搬迁情景,女书记吴爱军的心头半是喜半是愁,喜的是昭君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在国家利益面前勇于奉献的精神,愁的是这些移民,将从此不再可能沐浴和滋润这清澈的香溪河了……他们都是当代的新昭君。
   
    起程的日子原定26号。后来镇上把出发的时间汇报给上级,领导们说26号是星期一,市里当天来不及安排那么多车辆,来帮助香溪镇移民们搬家,于是建议香溪镇干脆推迟到28号。“那是个吉利的日子嘛!二八二八,我发我发,你们香溪镇移民,今后肯定会发的!”吴爱军书记听着电话那头的话,想笑又笑不出来。
    全镇上千人的一次搬迁,二百多辆车子一起动身,对于偏僻的山村来说,如此大规模的行动是从未有过的。即使是当年昭君离家,据史料记载也就是三条船,几十个人的送行队伍。女书记肩头的担子,比高高的西陵峡谷还要重几倍。她最担心的是眼前这条平日看起来非常温柔静谧的香溪河。吴爱军从小在香溪河边长大,这条美丽无情的河溪给她留下了终身不忘的记忆:13岁那年,一场大雨过后她在香溪河边洗衣服,哪知溪水突然猛涨,她被吓呆了,转眼间河水没过她的小腿肚子……“快跑啊,小妹子!”是一个过路的大人见此险情救了她,使吴爱军有了日后的美丽和工作上的进步。
    27日,是一个烈日高照的日子。移民们纷纷自发地来到王氏祠堂——这是先人专门纪念昭君和王氏宗祖的一座祠堂,在祠堂后山有昭君的衣冠墓,也有王氏家族列祖列宗的墓茔。那几日,王氏祠堂内外,香火格外旺,就连后山的基地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
    可是吴爱军看到这样的情景,心头更沉重了,她想得最多的是要让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在离开昭君故里时做到万无一失,走得顺顺当当。
    “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今天还是这几天没雨情?”吴爱军的爱人是县气象站干部,于是她一天三次从丈夫那儿挖“情报”。
    “是这几天!我的姑奶奶,已经给你说了有几十遍了吧?”电话那头的丈夫有点不耐烦了。
    “咋,烦啦?哼!要是我的移民出了一点点差错,我就拿你是问!”
    “好好,有情况我会立即通知你的。不过,你这几个月心里除了移民,还有没有我们这个家了呀?告诉你,再这样下去,我也宁可去当移民!”那头丈夫在埋怨。
    “好啊,有人自愿多报一个移民名额,这样我可以少跑几十趟腿了嘛!”妻子回敬道。
    “哎,你这种人,当领导当得连我这话,你都听不出什么意思?我是说……那样好跟你在一起嘛!”
    “去去,等咱香溪镇的移民都走了,才轮到做你的工作啊!”吴爱军放下电话,心里苦笑一下,便走出了办公室,直奔香溪河的几个村子。
    此时为27日下午5点多钟,夕阳下的香溪河,变得更加美丽恬静,只是河滩上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即将离家远行的移民们老的小的围着已经装满货物的车辆喧嚷取乐。
    “真是气派,这么长的车队,排在河滩上的气势,要真开动起来,一定让当年出塞的昭君也妒忌啊!”到万古寺村时,与吴爱军同行的镇移民干部老韩指着停在河滩上的五十多辆车,一阵感慨。
    可不是。吴爱军抬头望去,整装待发的车队顺着河滩停泊,远远望不到头似的,确实够气派。而这仅仅还是全镇移民车队的一小部分……
    “不行,车队这样停着非常危险!”突然,女书记心头涌起一种不祥之兆。
    “怎么啦?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年轻镇长王元成不由得起疑,便问。
    “别看香溪河现在平平和和,可它说翻脸就翻脸。这么多的车停在河滩上,一旦降雨涨水就不堪设想!”吴爱军神情严肃地说。
    王镇长和老韩看看天,看看地,然后摇头说:“好端端的,不像会有雨。至少到明天移民出发前不像有雨。”
    “千万要多一个心眼!”吴爱军叮咛同事,并且下到河滩见了当地办事处主任就问,“这么多车停在河边,万一河水涨起怎么办?”那位主任解释说:“一是这里场子宽阔,明天队伍出发前要在这里举行欢送仪式,县领导也要参加。二是这个村的移民都紧靠河边,车子停在现在这个地方便于大家装车时省些力。再说这么好的天,哪里会有雨嘛!”
    谁都认为不会有雨。吴爱军因此不再说什么了。而且无论移民干部还是移民本人,这么长时间了,天天为搬迁工作准备,已经忙碌几个月了,能让大伙省些劲,也是必要的。吴爱军事后万分后悔自己当时察觉到事故征兆,却没有下决心让车子开到离河滩远一些的岸上,结果导致了十多个小时后的一场可怕的洪水劫难……这是后话。
    吴爱军拖着疲乏的身子离开万古寺村后,便同一名县委副书记来到龙王庙村。该村一部分移民的补偿还没有发放完,她一直就在那儿跟村干部忙乎到晚上1l点多钟。当她走出移民家时,发觉头顶滴着雨点。
    “坏了,准要下大雨啦!”
    吴爱军一声惊叫,惹得同行的人哈哈大笑,说:“吴书记,你也太紧张了,咱这儿就是烈日当空时,也会从天上飘几滴雨下来,那是咱峡江深谷人家的特别之处,啥子问题都没得。放心好了!”
    “别马虎啊!出了事我可要找你们算账!”吴爱军一脸认真。
回到家已经深夜12点了,吴爱军将丈夫从被窝里拉起来:“赶快给上游的兴山县气象站联系,看看那儿的水情怎么样了!”吩咐完丈夫后,自己又拨通了王镇长和移民站老韩的电话,要他们立即到车停在河滩上的几个村检查情况,“我马上也到。”她说。
“看看,还没在家待几分钟,又要走啦?”丈夫埋怨道,又说:“放心我的书记大人,上游的兴山气象站说他们那儿只有80毫米的雨量,不会有事的。”
    “那也麻痹不得。”吴爱军说完就走出家门,立刻消失在黑夜之中。
    那边,先一步赶到万古寺村的王镇长他们打着手电走到河边,见潺潺河水依旧温柔平和,看不出有一丝像要发怒的样子。劳累了数日的移民们多数睡在车子上,有的则裹着被子躺在后车的顶上。身为一镇之长的年轻父母官,此刻感触颇多。为了保证移民能“走得出”,几天前,所有搬迁移民的房屋全都拆除了,现在临走的移民们只能在外边露宿。
    对不起大伙啊!王镇长和老韩在几辆车前帮着几位露宿的移民将掉落的衣被重新盖好,沉睡的移民们竟然没有知道他们的到来。
    香溪河还是那么静谧,静谧得有些令人可怕。
    此时,已在另一个村的吴爱军打来电话询问王镇长这边的情况,并说:“上游的雨量虽然仅有80毫米,可我们还是多从坏处作准备,最好咱们把司机叫起来,让他们把车停到岸头高一点的地方,以防万一。”
    “吴书记,恐怕有点难啊。”王镇长非常为难。
    “怎么啦?”
    “吴书记你想,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了,司机们都在熟睡之中,明天他们还要开远路,半夜吵醒他们我有些不忍。再说你知道吗,二百多个司机都是市里从各单位抽来支援我们的,现在全部住在离这儿十几里的县城招待所,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司机的车是停在河滩上的哪些不是停在河滩上,这要是一折腾可不就到天明了!”
    王镇长说的全是实情。吴爱军无奈地叹了一声,说:“那就要看我们几个人的命大不大了。”
    女书记的最后这句话比什么都重。王镇长他们不敢怠慢,分组派人到香溪河边巡视观察水情……
    “镇长,不好了!雨下大了!”有人前来报告。
    王镇长的心“噌”地跟着立即提了起来:“快到河边去!”
    刚出门,便可听得河滩上已经有喧喧嚷嚷的人声,转眼间,这喧嚷声越来越大。见鬼了!王镇长再用手电照了一下河水,发现一小时之前还是那么温情平和的水,此刻却浪涛滚滚……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立即整个河滩上喧腾起来,男人们吼,女人们叫,孩子们哭,总之乱成一团。
    要出大事啦!王镇长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他想喊,大声地喊,嗓子眼儿里却像塞着什么东西似的,怎么也出不了声。顷刻间,他眼里的两行泪水像决堤似的,默然淌下……28岁,太年轻的镇长!他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突发事件……
    “抢车!先把车抢出河滩!”他呆呆地看着乱成一片的河滩,突然嗓子有了声音,“抢车!那是移民的财产,是他们的生命,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啊!”
    在王镇长提醒下,干部和移民们纷纷跳进汹涌的河中,投入抢车的战斗。
    “不行啊镇长,车门都锁了——开不开哪!”
    “妈的,司机们都到哪儿去了?都上哪儿去了呀!”移民们眼看自己家的东西要被无情的河水冲走,又急又恼,有人干脆操起大铁棍砸起车门。
    “砸!就这么砸!会开车的就把车迅速开到安全地带,不会开车的,请大家马上撤回到岸上。乡亲们哪,千万要注意安全,车上的东西能抢的就抢,抢不到的就不要管它!我以镇长的名义向你们保证:政府一定会赔偿你们的,一分钱不会少大伙呀!你们得千万注意安全啊!”风雨中,王镇长站在湍急的河水中撕破嗓门高喊着,指挥着……
    那是一场混战,那是一场恶战,那是一场令香溪镇移民们,无法忘怀的离别故土时的生命考验!
    移民李兆海家的东西装了两整车,看到滚滚而来的河水时,他发疯似的冲到河中央……身后,他的妻子孩子哭喊着宁要车上的东西,也不要命了。在这紧急关头,干部们立即跳下水中,先将他妻子和孩子拉上岸,然后抱住李兆海往岸上拖。谁知李兆海死死拉住车门就是不放手。
    “你们给我滚!没有了东西,我还移什么民啊!滚,你们让我跟车子一起让水冲走算啦!呜呜……”泥水中的李兆海像头垂死的雄狮,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震撼着河边岸头,引来更大更多的哭喊声……
    “海子,你这是熊啥劲嘛?镇长县长都说了,政府赔你全部的损失!快上岸吧!快快!”干部们拼命扯他走,但就是扯不动。
    “我不走!死也不走啊呜呜……”
    “日的,看你走不走!”干部老叶抡起大巴掌,着着实实地打在了李兆海的脸上。
    李兆海一愣,双手无力地垂脱下来。干部们趁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拖回岸头。
    王镇长见此总算落下了心上的石头,身子骨儿则像抽掉了筋似的瘫倒在地。顷刻,他看到大水已经开始吞没那些没有来得及抢上岸的车子,所发出的声音似虎啸狼嚎,骇人魂魄,地动山摇……
    香溪移民在临别家园时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有人说这是上天想留住自己的儿女,有人说是昭君想念自己的故里亲人和姐妹们而显的灵,有人则说香溪河人之所以出峡后都能成为千古传颂的伟人,就因为他们总会经历比别人更严酷的离别家园的考验。
    女书记吴爱军则痛悔地说,那是她工作的失误和移车的念头不坚定所致。
    可乡亲们说,这种事谁也不会料得到的。大家都在香溪河生活了那么多年,要说,就说是香溪河想留我们大伙在美丽的故乡多呆一会儿,跟昭君女多叙会儿离别之情……
    雨过天晴时,浩浩荡荡的移民车队真的要离开香溪河了。吴爱军还是想着一件事:“姐妹们,兄弟们,大伯大婶们,咱是昭君故乡的人。现在我们要出远门了,大家千万别忘了把我们的姑娘们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呀!男人们把车子擦干净,女人们把自己的脸面化化妆!因为我们是香溪人,是昭君故里的人,就是当移民,也是像模像样的!”
    “对对,我们是香溪人!是昭君的姐妹兄弟们!一定要像模像样地出峡江!”
浩劫后的香溪边又恢复了阵阵欢快的笑声。这时欢送的锣鼓声响起,女书记吴爱军和镇上县上的干部们一个一个、一户一户、一车一车地跟移民们告别,那亲切的道别,深切的叮咛和松不开的拥抱……走的和留下的男人女人们,无不是在挥洒的泪水中惜惜相拥相别。有人说,那一天香溪河里的“桃花鱼”特别特别地多,连成片,连成河……
 
8城市举迁烽火    
如果不深人三峡库区,就不会知道真正的移民工作重点在哪儿。到了库区走一走,才知道移民的最大战役是那些城镇的搬迁过程中。
    据统计,三峡水库淹没线以下的县(市)城13个,建制镇或者场镇114个。湖北的秭归、巴东和兴山县城;重庆的巫山、奉节、万县、开县、丰都和云阳县城基本全淹,还有涪陵、忠县和长寿县城大部分淹没,这就是说,以上县(市)城内的居民都是移民对象。过去的街道、码头、工矿企业、商店、学校和医院等一切城市基础设施将随之搬迁。
    没有比这更波澜壮阔、更激动人心的大搬迁了!我三下三峡,亲眼目睹了库区城市的建设与搬迁过程,那种场面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情不自禁的冲动。
    那一天与素有“中国诗城”之称的奉节县陈县长见面,正好是他刚刚从旧县城赶回来的路上。陈县长顾不得拍一拍身上的灰尘,颇为兴奋地指着身后如长龙般的车队对我说:“每天我们要派出200辆的大卡车,从旧县城向新县城搬迁。这已经搬迁了三个月!估计还得用个把月,才能把旧县城的人和物全部搬迁到新城。”
    三四个月!每天200辆大卡车!你见过这样的大搬迁?这不是一场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战争又是什么呢?
    陈县长还告诉我一个数据:“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由于新县城正在建设之中,居民们大部分仍住在旧城,学校先搬迁到了新县城,每天从老县城接孩子们到新县城上课的车辆就有50辆之多!”
    我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江边的小县城,一个在山体岩壁上盘旋着的公路上,每天要进行如此规模的如此长久的大搬迁,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大战役?而作为战役指挥者的陈县长他们所要付出的心血和代价又是怎样的呢?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我知道即使在北京这样有宽阔马路、一流交通设施的大城市,每一次几十辆的车队要通过长安街时,指挥者的心总是吊在嗓子跟儿——惟恐出一丝差错。
    三峡移民的十几个城市,114个镇(场)在几年中天天进行着这样的大搬迁!你我去那种地方当一回县长市长镇长试一试,敢吗?
    三峡移民战斗中,我们的各级领导与干部们,押上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
    然而,这仅仅是表象。
    在三峡库区,几乎所有被淹的城镇,都是历史名城名镇,也就是说都是老祖宗们传下的宝贝疙瘩。怎么个搬?怎么个建?一句话:动一动,都是非同小可!
    城市的迁移,决定着三峡库区的未来。每一个方案,每一个部署,都将影响子孙万代。
    科学的决策更显得至高无上。
    湖北秭归的秭归县历史悠久,商朝为归国所在地,周朝为夔子国,战国后期称归乡,距今已3200余年历史,先后7次迁城。秭归老县城归州将全部被淹,需易地迁建。旧县城太小,站在屈原寺的大庙高处望去,就像临江嬉水的一个脚趾头。整个旧城就那么两条街,最宽处不足7米,县长书记进县委大院从不敢放心大胆地坐着车子进去,因为只要对面有个人骑辆三轮车便可堵死道路。老县城没有一个交通警,更没有一盏红绿灯——事实上这些都根本用不着。3万来人,挤在不足1平方公里面积的这么一块小斜坡上。用秭归移民办公室主任王海群的话说,是“晚上睡觉都不敢痛痛快快放个屁,怕吵醒隔壁邻居”。这位湖北大学行政管理专业毕业的公务员告诉我,老县城不但没有交通警,没有红绿灯,就连一所公共厕所都没有。“我们这里的干部群众最平等——没有坑位,你县长书记照样等着忍着;有了坑位,你官大官小也照样平起平坐不是?”
    可是今天我到秭归新县城所看到的,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景象让我感觉似乎连现在的北京市在许多方面都比不上秭归县城——可以说我对三峡库区的那些搬迁的新城镇都是这种感觉,因为在那里你看不到一所破旧的房子。这是包括北京上海广州甚至是深圳都不可能做到的,三峡库区的搬迁城镇却都做到了——他们居住在全新的漂亮的整齐的现代化的街道和社区内……
   
    有句话叫:吃尽苦中苦,才有甜上甜。三峡搬迁城镇的人民,享受着这份苦与乐。
    他们在移民和搬迁中用智慧和奋斗创造着历史的新奇迹。
    秭归县是三峡水库“首淹之县”,老县城属于全淹地。于是在三峡工程建设即将上马之际,有人传言说,既然归州全淹了,干脆将秭归一分为三,彻底抹了算了。“一分为三”是指将秭归分给临近的巴东、兴山和宜昌县。
    “谁想当‘秭归末代县长’,谁就来接班,反正我不干!”时任秭归县长的汪元良愤怒地批驳谣言。
    秭归是屈原的故乡,单单这一条在中国的行政版图上也不能没有它。县一级行政区划的决定权在北京的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不是谁说说就能做得到的。秭归人因此开始努力争取寻找走出大山发展的机会和可能。
    他们把新县城的城址选择在离三峡大坝最近的地方。俗话说,依山吃山,傍水吃水。三峡大坝世界瞩目,如把县城建在大坝最近的地方就能迅速使县城与现代化接轨。
    不行。管理长江包括三峡在内的实权机构——“长江委”否定了秭归人的梦想——三峡大坝7公里之内不得有城镇出现。
    秭归人挨了一闷棍后仍不死心,而且有了更大的设想。他们在三峡大坝的下游看中了一块叫作高家冲的地方,不过那地方不属秭归,是宜昌县的。“没关系,试试呗!”秭归几位领导找到直管宜昌县的宜昌地委书记。
    书记一听,笑了。然后摇摇头,说:“把自己的地种好,别总想打别人的算盘。”
    秭归人好不懊丧。
    那一年,国务委员陈俊生正好到秭归视察。
    “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说来听听。”临走时,身兼国务院秘书长的陈俊生问汪元良。
    汪元良一急,眼泪都快跟着出来了:“首长,我们秭归人民不怕为三峡作出多大的牺牲,就是担心没有一个好的县城城址供我们选择和决定啊!”
    “别急,从头到尾慢慢讲来我听听。”陈俊生安慰道。
    汪元良便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
    最后,陈俊生叹了一口气:“秭归新城不定,就是五心不定,五心不定,就会输得千干净净。”
    “首长,太谢谢你的理解了!可这么大的事我们作不了主啊!”汪元良又急出了眼泪。
    陈俊生笑笑,站起身来,深情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把秭归的材料和报告都准备好,找个机会到北京去找我。”
    “哎!”汪元良又掉了眼泪。
    秭归人好不兴奋!他们随即投入了新县城选址战斗,经过周密考虑,决定选在一个叫剪刀峪的地方。此地离三峡大坝最近,未来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四大班子的决策会一散,汪元良县长带着资料和报告,直奔宜昌地委。这一关非常顺利,他又到了省城。
    主管副省长一看报告就点头:“凡是好事,我都会全力支持。”
    报告很快转到民政厅。管规划的专家对秭归新县城地址提出两点:一是那个剪刀峪是不是地名?得调查一下。二是如将县城定在这一地方,生活用水问题怎么解决,报告中没有注明。
    汪元良县长急得直拍胸脯:“好好,我们马上回答好上面两个问题。”程序上的事急不得,汪元良为此花了九天时间。事后他说这9天里他急白了不少头发。
    省民政厅的批文下达当天,汪元良直飞北京,住在国务院三峡建委招待所。怎么进中南海找陈俊生秘书长呢?
    急中生智的汪元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李伯宁!求他准行,老头是个三峡热心人,只要一提三峡的事他总是倾全力帮助。汪元良心头一喜,连夜找到李伯宁家。
    秭归人民为三峡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这个忙我一定帮到底。李伯宁见过汪元良,立即挥笔给陈俊生写一封信,然又叫自己的秘书,用他的专车亲自送汪元良进了中南海。
    那一天太阳特别明媚,汪元良深情回忆着——日理万机的国务委员陈俊生见他后,很为汪元良的办事作风所感动,明确表示会马上将秭归迁城报告批转给民政部从速办理。
    20天后,来自北京同意秭归县城搬迁新址的“红头文件”到了汪元良手里。那一天晚上,汪元良和县委县政府的几位班子成员畅快地喝了几瓶烧酒……
    “8年啦,别提它啦!”酒桌上,汪元良他们时哭时笑,一直闹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几大班子人员全部到了县城新址,面对举目可见的长江三峡大坝坝址,他们不禁兴奋地敞开心扉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峡江两岸久久回荡……
    6年后,与三峡大坝毗邻的秭归新城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是三峡库区第一座依靠国家、本地和对口支援建设起来的全新的现代化新城,它的城区面积5.5平方公里,4.1万多被淹移民全部搬迁到新城,而且新城还留有6万人居住的空间。在采访三峡时,我有幸专门参观了这座搬迁了7次的屈原故里。如今的秭归已今非昔比,新城那几十米宽的马路,那成片如林的高楼,那绿阴镶嵌的巨型休闲广场和保持原生态植被的自然森林公园,一直延伸至三峡大坝下……它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地理优势,有着现代化城市应有尽有的发展空间,难怪连“澳门赌王”何鸿焱先生都跃跃欲试要在秭归投资未来的“三峡水上飞艇航母”……
    与秭归相比,开县的被淹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它距长江70多公里,许多当地的百姓,一辈子连长江是啥样都不知道,可三峡工程却使他们成了移民。干部们告诉大伙说是以后三峡水库的大水要把这儿的房子和田地全淹没,所以才让大家搬迁的。这不是“飞来横祸”是什么?
    开县是共和国开国元勋刘伯承的老家。这是一个“六山三丘一分坝”的特殊地区。在开县全境,即使登高远望,也见不到滚滚东去的长江。开县建县于东汉建安二十一年(公元192年),是个有着1780多年历史的老县,现有人口140余万。此地虽山高路深,却是物产丰富、矿藏遍地的聚宝盆。县境内有个储量500亿立方米的特大型天然气田。开县的柑橘年产量达6万吨以上,在三峡库区名列第一,素有“金开县”之称。
    在三峡库区,那些依长江而居、吃长江水而长的人,此次因兴建三峡水库搬迁,在情理中。可开县人感情上有些不好接受:他们与长江“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回灌而来的长江水,将淹掉他们开县高达85%以上的面积,受淹的人口12万人,接近三峡北库区的全部被淹口。
    当三峡“175方案”传出后,“金开县”上上下下几乎全都沉浸于欲哭无泪的状态之中。一方面,建三峡水库是国家的百年大计,必须全力支持。另一方面,自古以来自产自足、年年丰裕的开县与长江“井水不犯河水”,现在要为长江作出牺牲,而且牺牲的几乎是“金开县”的全部——其实就是全部:被淹的85qo的地方都是开县最好的坝地和山丘,剩余的15%的地方都是高地荒山,是不可种植之地,更不适合人畜居住。沿长江的被淹县市,一般都是“一条线”式的,呈现梯级状态。开县则不然,它的淹没区呈一个巨大的葫芦体,地势平坦,高低差几乎没有,一旦三峡水库蓄水,淹没将是一次性的彻底的淹没。开县领导算过一笔账:县城和10个镇(场)全迁,按开县自身的建筑施工能力,需要35年才能完成;如果引进一支3000人的建筑施工队伍,在资金保证前提下也得需要19年。作为纯粹的回灌被淹区,开县的损失还有一个最让人有苦说不出的隐性问题:由于地处水库回水末端,三峡电站蓄水与放水形成涨落(汛期水位145至150米,汛后的冬季水位175米)。每年30多米的“涨落”造成被淹区时裸时泡,必然带来严重的水土流失和气候变化。处在已退至高山丘地的开县人如何面对?而这一切又不是在当初“长江委”进行的实物指数调查中所能体现出的。
    开县吃足暗亏。他们在高喊“支持三峡建设”的同时,心头裂开着一个血口。也许正是因为开县远离长江,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淹没大县和移民大县,却很少能见到高层领导巡视。相反,那些淹没不算很大的地方因处在三峡名胜,却总有人光顾…”
    开县人默默地承受着,期待着。
    终于有一天,他们盼来了中央领导,盼来了能够表达心里话的机会。
    “正是不到开县看一看,就不知道三峡移民有多难啊!”全国政协副主席、“老水利”钱正英面对开县风景如画的秀山良田,感慨不已。
    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副主任郭树言看了开县的坝子,听了县领导的汇报,又深入到被淹农民家里,然后站在大片大片瓜果飘香的坝子面前,久久不语。他深情地说:“来开县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开县为三峡工程要牺牲那么大,二是没想到开县这么繁荣。”
    三峡整个库区都难寻到像开县那么好的坝子,淹没了太可惜!郭树言立即指示一起到开县的三峡建委移民局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负责人:“马上着手对开县淹没和移民情况重新作调查研究,以供国家最高层正确决策。”
    一场尽全力保护“金开县”的战斗在轰轰烈烈的三峡大战中悄然拉开序幕。同年10月,当郭树言再次来到开县视察时,随行的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便带来了<小江大防护工程规划设计报告>。这个<报告>是建议在长江支流的小江下游云阳县的高阳镇修建“小江水利枢纽”,从而将三峡库水拒在开县门外,用电排抽小江水至三峡库内达到“保开县”的目标。这个方案被开县人称为“大防护”。“谁说我们开县没人管?‘大防护’就是中央对我们开县最大的关心和重视!”开县人感激万分。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清除他们心头的疑虑,他们为了保护美丽的家园,力求争取到更加完善的方案……
    机会来了。1995年10月底至11月初,国务院三峡建委移民局和四川省人民政府在北京联合召开“小江防护工程规划”专家级评审会。历时4天的会议上,专家组组长、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潘家铮代表专家评审组表示:“《报告》仍需继续研究。”
    会后的第7天,时任总理的李鹏同志和副总理邹家华,亲自来到小江坝址考察。
    “开县的同志来了没有?”李鹏问。
    开县县长、书记赶紧报告:“来了,总理!”
    李鹏点点头,关切地问:“你们对‘大防护’方案有什么意见?”
    开县张书记先发言。他没有直接回答总理的提问,而是说:“报告总理,我们认为长江水利委员会提出的解决开县移民问题只是一种方案而已,我们认为还有其他方案。”
    李鹏转头朝邹家华副总理笑笑,又饶有兴致地问开县的同志:“你们快把其他方案说说。”
    开县正、副县长赶紧将开县的地图铺开,然后在总理面
前一番陈词: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大防护,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我们开县被淹的面积中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坝子,如果也能用筑坝的方法保护起来,对我们开县移民和未来建设将有极大好处。
    听完介绍,李鹏总理频频点头,陷入了思考,“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总理站起身,分别与开县的几位领导握手,然后对邹家华副总理说:“他们的想法有道理,我看对开县的问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对啊!”
    次年12月17日至21日,决定开县三峡移民问题和未来建设命运的会议再次召开。我国水电界泰斗、两院院士张光斗教授出席并任专家组顾问,专家组组长仍由潘家铮院士担任。28名国内外著名专家和71个相关单位的代表参加审议。争议仍在“大防护”与“小防护”之间展开。开县出席的是县长刘本荣,这位肩负140万人民重托的县长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他的倾向性意见得到了专家们的首肯和赞同。最后专家组认定:从开县实际出发,从科学的和长远的角度考虑,“大防护”方案不宜采用,建议仍采用以移民为主的加之“小防护”并举的方案来处理开县的问题,以达到尽量保护好当地生态环境和减少耕地被淹之目的。
    历时5年的“开县悬念”,就是这样最终解决的。那是一个符合科学和符合开县人民根本利益的方案。经过运用小防护的方案,开县最肥沃的17块坝子全部保了下来。县城和赵家、安镇、铺溪、厚坝4个移民集镇整体搬迁……
   
    从1998年开始,开县投入了紧张的城镇搬迁和大规模的移民工作。他们并没有忘记党和国家给予他们的关怀,在依靠政策及合理科学地安排搬迁的同时,积极培育未来开县140多万人口生存与发展的新天地,先后组织了30余万非三峡移民的南下“务工大军”。今天我们来到三峡库区,看到开县移民新村移民新城里比别的地方楼房更多,道路更宽,生活更富裕,原来就是这支30余万人的“南下务工大军”每年挣回的几亿人民币在起作用……
    开县人从来目光远大,高人一筹。在三峡移民的战役中,他们又一次显示了非凡魅力。
    奉节是三峡库区又一个全淹县城。奉节的淹没,对我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是个极大的痛苦。奉节县城,是产生和积蓄中国灿烂文化的一块宝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几乎每个中国人都会背诵李白的这一千古绝唱,“白帝城”就在奉节。奉节因此还有“诗城”之称,除李白之外,王维、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陆游、苏东坡……都在此地留下佳句。
“刘备兵败托孤”、“诸葛八阵抵敌”,一个个历史典故与传说,无不向人昭示着奉节深厚博大的文化底蕴和沉甸甸的历史沧桑。瞿塘悬棺的神秘、锁江铁柱的风烟、举世无双的天坑地缝,还有泣鬼神的黄金洞、孟良梯……奉节的天造美景与奇观,留给中华民族的不仅仅是自然遗产,更多的是文学与文化方面的精神遗产。
    正因为奉节文化底蕴的深厚,昭示百万三峡移民伟大工程的“三峡库区第一爆”选择在奉节县政府所在地永安镇。
    “三峡库区第一爆”选择了4个标志性建筑:一是镇政府大楼。始建于1991年的六层钢筋水泥建筑,当初曾被一些媒体说成库区“著名的高级楼堂馆所”,它象征奉节的权力机构;二是县教委大楼。这座庄严大方的大楼,位于县城惟一的只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广场边,奉节人称之为“希望之楼”,还有城边的奉节火电厂和自来水厂,这两个与当地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公益性建筑。
    真是“别有用心”。
    权力象征走了,孩子上学要先迁了,水和电没了,还想留在老城怎么个活法?搬吧,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爆破的那一天,奉节县城的百姓心情异常复杂。
    爆破时间定在2002年1月20日下午l时40分。首先爆破的是那栋政府大楼。指挥者选择政府大楼为“第一爆”中的首爆,其用心显而易见。
    上午10点,爆破点外方圆100米内的群众开始疏散。当地公安出动了三百多名干警,后来又临时增加了几十名保安人员。但即使这样,仍然有不少群众不愿离开。特别是那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他们尽管已经在10天之前就接到通知搬家,可似乎谁也不愿接受这一事实。六层高楼,在三峡库区的十几个老县城中,那是绝对一流的楼房,奉节人曾为它自豪。当地第一次进城的百姓,总是要看一看这座政府大楼。能把孩子送到那大楼里工作,是许多奉节人的梦想。
    现在要拆了,马上就要化为平地。整个县城的百姓纷纷围聚过来,他们像送别自己的亲人一样,神情极其严肃地注视着那栋六层大楼……突然,前面的围观群众中出现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中年人不顾一切地跳过网拦,翻过已经被解放军战士打成千疮百孔的残壁,又飞步奔向四楼的一间屋子,蹲下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有人说那是一个管文件的档案室干部,他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栋大楼……最后是四名公安人员硬将其抬出大楼的。从办公楼到爆破隔离层之间的一百多米空道上,那中年人撕人心肺的哭声,让现场成千上万的围观者潸然泪下。
    另一个爆破点是广场教委大楼,那里聚集的人更多,他们中间多数是学生和家长,还有普通的市民。教委大楼和广场,是他们最熟悉和亲切的地方。不知是谁的主意,几十个平时每天傍晚在广场跳舞休闲的市民特意提来一台他们常用的扩音机,在爆破现场指挥者宣布引爆最后10分钟的“倒计时”时,他们按响了那台扩音机,于是凝固的广场上空传来了雄浑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先是孩子们掩面哭泣,后是老人们的失声抽泣,再后来便是全体围观者跟着哽咽起来……那场面后来奉节县的陈县长向我描述时只用了一句话:“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悲壮!绝对的第一次。”
    下午l点40分整。爆破指挥者按动了电钮,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六层大楼顷刻间被夷为平地,21米高的政府大楼仅在两三秒间变成了一堆瓦砾……与此同时,广场边的教委大楼也消失在人们视野之中。
    2点25分,火电厂和水厂同时引爆,同样“温柔”地倒下。
    据说“三峡库区第一爆”仅用了168公斤炸药,曾经让奉节人引以自豪的四大建筑就这样在瞬间永久地消失在大江边上。这回留给奉节人的只有无限的追思,没有半点诗意。但“第一爆”对三峡建设和移民工程的意义而言,比诗更浪漫、更动情。
   
   “诗城”奉节真的要搬迁了!
    当政府大楼、教委大楼和火电厂、水厂只能成为奉节人的记忆之物时,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当初寻找新县址的事来:
    新县城建在哪儿?还在美丽的长江边上?千古不朽的“白帝城”怎么办?“诗城”就这样“蒸发”了?103万奉节人民期待着答案出现。
    于是,新县城选址成为奉节拉开移民战役的首场决战,且关系到整个战役的成败和这座有2300多年历史名城的未来。
    “诗城”是浪漫的,但建设一座什么样的新“诗城”则是实实在在的基础工程,浪漫在这中间退至后位。可没有浪漫的设想,显然首先就是一个失败。
    奉节人为寻找一个理想的县城新址而苦苦奋斗了十余年。因为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绿皮书”告示:奉节在兴建三峡工程中,全县被未来上涨的库水淹没的有17个乡镇,97个村;县城属于全淹;与县城遥遥相望的白帝城将成为一座水中孤岛。
    老城没了,新城该建何处?去过奉节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奉节老县城紧贴长江,两岸尽是高山峡谷,无论逆江而上,还是顺水行舟,见不着哪儿还有一块比现在的奉节县城更平坦的贴江之地!更何况,新县城必须建在未来水库175米水位线之上。
    奉节县的领导们把未来新县城的选择权交给了全县103万人民。民意的结果是:新县城应该“不脱离长江,不脱离历史文化背景,不脱离白帝城风景区”。这“三不脱离”代表了奉节的全部历史和优势,人民的意愿一点也没有错。
    但何处寻找这“三不脱离”呢?已经有几届县领导为此伤透了脑筋。
    说起来最早的应该从1984年算起,在当时的四川省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厅牵头下,奉节县开始了第一轮的新县城选址。经过一番马拉松式的考察论证,最后提出了三个地址:一是老县城上游的安坪一带;二是老县城后面的莲花池,三是靠近白帝庙的宝塔坪。
    “安坪离老城太远,那儿的话我们肯定不愿搬!”县领导坚决否决了第一方案。
    “莲花池也不行,虽然那儿是属于老县城的就近后靠,可把县城建在离长江的海拔面太高,以后我们吃水难,出门的路也难走。莲花池不合适,我们不去!”第二个方案老百姓不予。“宝塔坪看起来是好,可那儿地形陡峭,地质结构复杂,滑坡多,不利于在这样的地方建城市。这个方案我们不同意。再说白帝庙都要给库水围了,你们新县城再选那儿没有什么理由。”第三个方案被负责整个库区城市建设规划的权威部门长江水利委员会否定了。
  “这么说咱奉节新县城要建天上啦?”有人开玩笑说。
   建在天上是不可能的,但奉节新县城到底建在哪儿更合适真是成了比上天还要难的事。“长江委”后来又提出在一个叫“朱衣”的地方,可立即被奉节人否定了,原因还是“离老县城”太远,离白帝庙太远,离长江太远。就为这新县城选址的事儿,双方不同的意见折腾了六、七年。最后,奉节人和有决定权的“长江委”总算有了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新城建在宝塔坪一带。这个方案的决定与全国人大将要通过的《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有关,否则,有人估计还要“拉锯”十年八年。
    1993年12月8日,奉节人在得到省建委的批文之后,立即投入了新城的正式开工。奉节人急啊,如不把新县城建好,一旦长江蓄水,整个老县城将淹在水中,那时几十万人上哪儿去?上山?山上咋个吃咋个睡?还是背井离乡搬到别人的地盘?那奉节还有没有了?即使后人答应,祖宗答应吗?
    干哪!大干快上,早日建设起新城,奉节才会在整个三峡移民建设中不落伍!    然而奉节人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在宝塔坪建设之时,“长江委”的总地质师崔政权,率领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又一次来到奉节。他们在宝塔坪一带转悠了十余天,直转得奉节人心里发毛。最后果真麻烦又来了——
    “我们现在正式告诉你们:把新县城建在宝塔坪是绝对的错误,至少新县城的中心不能是宝塔坪!原因只有一个:这里的地质条件地形条件都不具备。这是不可改变的铁的事实。”
    “这这……你们早些为什么不说呀?”奉节人一听就愣了,本来就穷得靠勒紧裤腰带开工建设新县城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白白扔进长江的几千万元建设费的现实……
    “早——我们早在几年前就提醒过你们的。“长江委”的人也有一肚子的气。
    此时已是1995年初秋,三峡工程正式开工已经有一年多了,全库区恐怕惟有奉节人还在犹豫新县城的选址,能不急吗?
    事情闹到了省里和中央。
    国家有关部门领导亲自坐镇奉节,以便了却这件火烧眉毛的要事。
    “朱衣方案”还是比较合适。“长江委”再次推出几年前他们的意见。
    “奉节的同志,你们的意见呢?”领导问。
“朱衣还是远了……”奉节人始终不松口,但态度远比以前软了许多。   
“走,我们还是到现场看一看,然后再听听百姓们是怎意见。三峡建设是个百年大计的事,县城建在哪,怎么个建法,既要注意科学,又要考虑百姓的利益,所以更要从实际出发,从长远出发。”领导提议道。
    又是一次从头到尾的认真考察调查,反复论证。最后,大家一起坐下来议定。“既然奉节的情况特殊,那么我们也不能死抱着陈旧的思维方式。城市建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三峡库区的城市建设又是为了什么?因此,建议大家要从这些着眼点来思考问题……”领导不愧高瞻远瞩,指点迷津。
    在新的思路下,大家很快有了新的统一的认识:既然奉节地理特殊,情况特殊,那么新城的建设不一定非要找块找不到的集中地,那就根据可能,将奉节新县城建在既满足奉节人所希望的“三不脱离”范围,又不影响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符合科学和长远发展的地质条件好的地段。于是,地质条件好的朱衣——离老县城最近的莲花池——已经建设一定规模的宝塔坪的“三点一线”的新奉节城思路,便这样被确定下来。啊,这是一个“长江委”、奉节人都能接受的方案。
    “谢谢领导的英明决策!”喜从悲来的奉节人紧握北京来的领导之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悬在奉节人心头十余年的新城建设方案终于可以使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了。1997年3月1日,作为奉节主城区的三马山小区正式动工兴建。此时距三峡工程大江截流仅有8个月,奉节人自知比库区的兄弟县晚了3年,但他们没有因此气馁,而是急起直追。2002年夏,当我来到奉节时,已经看到那犹如散落在长江边的珠子般的新城,绵延15公里,气势磅礴、独有一景,不由惊叹这奉节不愧是诗的故乡。那新城的独特韵味,首先是它的别具一格,其次仍是它的与众不同,那伴江延伸的城廓,与伴山嵌建的楼群和穿梭环绕在楼宇城廓间的条条崭新的马路,如此和谐地组合在滔滔长江边,这不正是未来三峡的魅力所在吗?今日之奉节新城,不正像李白手中的那把弹奏千古绝唱的琵琶吗?
    是的。“诗城”奉节依旧无与伦比。
在我离开奉节的那一天,从老城区倾城而出的浩浩荡荡移民大军,正欢天喜地地登上汽车,朝新城迁移。坐落在瞿塘峡之旁的白帝庙保护工程也正式启动,这里将是风景更迷人和更超然的“泽国诗城”……